桃花三月,春光无限。
琅琊谢氏,仆婢捧了书信,于进正室前脱了木屐,轻手轻脚走进去。
啪的一声拍桌,里头传出一道隐忍着怒气的声音:“这都多久了,也不肯回来。他是不是就想跟我们反着来?!”
仆婢脚步一顿,屏住呼吸,在外头等候片刻,听到谢夫人说:“好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仆婢这才暗自松了口气,绕过屏风,微微欠身道:“主母,益州来信。”
谢家主冷哼一声道:“拿过来,”
仆婢愣了一下,忙道:“是大娘子的信。”
谢元曦改了姓,世上便再无崔十二娘,只有谢大娘子。
“不是瑶之的信?”谢家主面色讪讪,看了眼坐在一旁手持剪子修剪桃枝的谢夫人,道:“放下吧。”
“是。”仆婢退下。
谢家主想到自己方才引起的误会,面色不大好看,“这个逆子,在外头数年,竟然一点也不想我们。连封书信也没有!”
谢夫人头也不抬道:“不就是在外头玩儿了两年多吗?怎么到你嘴里就成数年了?瑶之也不是孩子了,如今年轻的时候不多出去走走看看,难不成等以后老了、走不动了,再出去不成?”
咔嚓、咔嚓。
谢夫人说着话,手中动作也不停歇,将多余的枝叶剪去,而后插进花瓶,方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谢家主笑道:“这桃花开得好,这么多花苞,还能多留几日。”
谢夫人欣赏了一会儿,心情愉悦起来,朝他伸出手。
谢家主把信交给她。
“十二娘……好端端的,元曦怎么去益州了?”
倒不是说谢家主对小女郎比较苛刻,只是益州这个地方,总是免不了让他想到自己那个逆子。
谢夫人拆开书信,皱起的眉头慢慢松开,总算舒了口气。
“先前地动,益州那边因为裴明时先前做的一些措施,反而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可见裴明时确实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谢夫人叹了口气,道:“元曦跟着她,我也放心些。她那个性子……好在瑶之也在那,彼此都能有个照应。”
谢家主诧异道:“元曦不是一直不喜欢瑶之吗?”
“那还不许他们现在感情变好?”谢夫人嗔怪地看他一眼,想起什么,问道:“粮食送去司州了吗?没出差错吧?”
“能出什么差错?”谢家主微微皱眉,道:“那裴明时竟然派遣瑶之做护粮官……”
“那是因为瑶之沉稳叫人放心。什么护粮官不护粮官的,怎么深受器重,到你嘴里就变了味儿呢。”
谢家主悻悻然,道:“他年纪也不小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成亲了。”
谢家主本来也中意谢元曦,毕竟知根知底,又是谢夫人嫡亲的外甥女。撇开这些不提,谢元曦的相貌、品行,才华,也是样样出众,虽说这个性情不大适合做当家主母,可到时候日子久了,跟在谢夫人身边学着,总能学会的。
谁知道崔家主糊涂,崔老夫人恶毒,还有上上下下包藏祸心的人数不胜数,竟叫一个年轻小娘子受那样的折辱。
谢家主也是看着谢元曦长大的,在没有阿琼之前,他可以说是把谢元曦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发生了那种事情,他自然气愤不已。但到底隔了一层血缘,若谢夫人还想着让谢元曦嫁给谢珺,那他是不愿意的。
所幸没有。
谢家主道:“谁家郎君不是十六七岁便娶妻,偏他特殊一些。再拖下去,还会有谁看得上他?”
谢夫人沉吟道:“奚少煦不是也没成亲吗?还有怀安,怀安那孩子,打小就喜欢跟着瑶之,莫不是看着瑶之不肯娶妻,所以也没有半点心思?”
谢家主道:“还是让人将他从司州带回来吧,老是在外头,不成体统。”
谢夫人听的烦了,道:“瑶之都这么大个人了,你让人把他带回来,叫他面子往哪儿搁?又不是没断奶的孩子!”
谢家主道:“难道就不管他了?”
谢夫人心里有成算,没好气道:“你去,亲自去带他回来。看他听不听你的!”
谢珺表面看着风雅清贵,与人为善,但实际上独来独往,也就是和杨石、奚照比较亲近。
谢夫人了解自己的儿子,瞧着好说话,但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如今谢氏已经站的足够高,在士族之中的名望也是与日俱增,不同于褒贬不一的奚常,谢家主在读书人中向来口碑极好。
可世上哪有什么长盛不衰呢?
烈火烹油,总有一日,繁华落尽。
若按照谢夫人的意思,再等两年,若裴明时真的能成大事,到时候瑶之在她身边,声名大噪是迟早的事情。到那时候,他被人提起,便不仅仅只是“谢三郎君”,身上更多的是他自己闯出来的风光。
有子如此,何愁不能寻到一门好亲事?
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裴明时落败,谢珺这几年在外头什么收获也没有,至少经此一事,他也能定下心来,好好为谢氏的往后所打算。
二十出头的年纪,相看亲事也不晚。
谢家主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瑶之先前不是为了奚无常那位夫人的女儿,还特意写了封信回来吗?他莫不是喜欢那个秦烛?”
“没有。”谢夫人瞪他一眼,“你可不许胡说。”
事关人家小娘子的名誉。
谢家主皱眉不解,“那他怎么这样上心?”
“瑶之说了,阿烛就跟妹妹一样,招人疼,所以才叫我们多照顾些。”
“妹妹。”谢家主嗤笑一声,“他妹妹可真够多的。”
又遭了谢夫人没好气的一眼。
·
益州、青州这边都好说话,江州自然也不在乎这点儿粮食。
阿烛在一旁拍马屁:“阿耶善心善行,百姓铭记于心!”
奚常哼笑一声,这点粮食,他还不放在眼里,就当是对阿烛没有在外头逗留的嘉奖吧。
阿烛殷勤地在一旁磨墨,“阿耶,我那庄子上还有些收成,反正我也用不上,阿耶叫人一并运过去吧。”
奚常拍了拍她脑袋,被阿烛迅速躲开,还好她早有防备!
“会长不高的!”阿烛控诉道。
“够了,小孩子长那么高做什么。”奚常揉了揉她脑袋,忽然感慨道:“再长高一点儿,和你阿娘一般高,就差不多了。”
阿烛“嘁”了一声,“阿耶瞧不起我,我阿姐都快赶上奚少池了,我以后说不定也能有这么高的。”
梦想是美滋滋的。
但阿烛忘了,裴明时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和奚澜差不多高了。
只不过这两年被他赶超了过去。但裴明时那个身高,别说是在女子中鹤立鸡群,就是在男子中也是高挑不俗的。
奚常习惯了阿烛一口一个“阿姐”,随口道:“又非亲生,怎么能相提并论?”
阿烛一脸深沉道:“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既然如此,我一定可以跟竹节一样拔高拔高的。”
“太高了小心捅破天。”奚常扔给她一本文书,道:“去给严朴直送过去。”
阿烛接过来,嗷了一声,走了两步,又跑回来做了个鬼脸道:“我脑袋是圆的,捅不破。”
奚常忽然叫住她。
阿烛一个急刹,“啊?怎么了?”
奚常问道:“你和你阿娘可满意现在的日子?”
阿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阿耶很好,九江奚氏也很好。”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奚常的态度。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对百里夫人有一丝一毫的怠慢轻视伤害。
阿烛能过上好日子,还是沾了阿娘的光。
“阿耶,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奚常半开玩笑道:“让你阿娘做皇后好不好?”
阿烛:“……”
她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一言难尽地看着奚常,憋出一句话来:“你认真的吗?”
这下连阿耶都不喊了。
奚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也没有敷衍阿烛,反倒被她的反应激起了几分兴趣。
“万人之上,不好吗?”
奚常对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不感兴趣。
但是想一想,这权势尊贵,若能与夫人共享,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你想太多啦。”阿烛唉声叹气道。
“怎么?”奚常逗她,“我做了皇帝,第一件事封夫人为皇后,第二件事封你为公主。给你最好的封地,不好吗?”
阿烛眼神流露一丝奇怪,“皇后和公主,就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吗?”
“你不觉得,皇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吗?即便是纯金打造,可归根结底,还是笼子啊。又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要将我送到宫里去讨生活。”
“胡说。”
“真的,宫里一点儿也不快乐。仿佛永远也看不见宫墙外头的世界。”阿烛回忆起那点小时候的记忆,阿娘总是愁容满面,时时刻刻都在为她的孩子们所担心。“阿娘说过,她一点儿也不喜欢那种地方,她喜欢的是,和孩子们在一起,过平淡又简单的日子。”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斗争。
奚常狐疑地看她,“夫人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真的呀。如果阿耶做了皇帝,那我和阿娘想找阿耶一同用饭,还得坐轿子。”阿烛唏嘘一声,“哪天阿耶不喜欢阿娘了,我们可能就没有轿子了,只能走路,走上小半个时辰,饭菜都凉了。”
“胡说。”奚常眉心一跳,真是越说越不着边际。
阿烛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到时候阿耶后宫佳丽三千,哇,都是各地进献的美人,一天宠幸一个也忙不过来。也没功夫和我们一同用饭了。我们出不去,还要被文武百官管着……天呐!阿耶,你的宠妃会不会欺负我们呀!”
奚常:“……”
后悔。
他就不该多嘴说那句话。
生怕阿烛下一句就是“我要让阿娘与你和离”,奚常连忙喝止道:“行了行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不过阿烛能惦记着他们一家三口坐一块用饭,奚常还是很欣慰的。
阿烛用怀疑的眼神看他,嘁了一声道:“说了就证明想过,想过就是有这个意思,有这个意思难免不会付诸行动!我要带阿娘去找阿姐!我们一家三口过日子!”
阿烛扭头就跑。
奚常咳了一声,道:“我再给司州多送一百斤的粮食。”
阿烛立马回头,“哇!”
奚常道:“不许在夫人面前乱说。”
阿烛一脸深沉:“话本子里都说了,男人有了权势就会抛弃糟糠之妻。虽然我阿娘年轻貌美,可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又不是阿耶亲生的孩子,真到了那一日……”
“有完没完了?”奚常被她气笑了。
阿烛本来还心虚,但是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起来:“是阿耶先说的!”
奚常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没好气儿道:“我说玩笑话,你怎么就当真了。”
阿烛眨了眨眼,“我也在说玩笑话呢。”
奚常摆摆手:“去去去。”
阿烛凑近点,目光落在奚常面前书案的一块兽皮上。
能用兽皮写信,还真是财大气粗啊。
“阿耶。”
“做什么?”奚常倒是不怕她偷看,别看阿烛有时候不大着调,但心里门清儿,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玩笑打闹也是有分寸的。
阿烛开始给奚常做功课了,一脸严肃道:“阿耶,是不是有人怂恿你去做乱臣贼子?”
奚常笑了。
“你怎么知道?”
阿烛不假思索道:“因为阿耶先前说过不想当皇帝,我相信阿耶。”
奚常“嗯”了一声。
“阿耶,撺掇你的人肯定是想害你!”
“怎么害我?”
阿烛一脸深沉道:“阿娘不喜欢皇宫,你做了皇帝,阿娘肯定就不和你过日子了。我当然是跟着阿娘呀。阿耶,到那时候,少煦哥哥他们不和你好,我和阿娘又不带你玩儿了,你就是孤家寡人,以后都没人给你养老送终!围在你身边的都是想要巴结你的人!没有一个真心的!”
“天呐!这简直就是用心险恶!!”阿烛倒吸一口冷气,“这个撺掇的人,不就是想害你吗?”
奚常:“……”
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