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样敲定下来。
再过两日，由谢珺代表益州，护送粮食前往司州。
谢元曦看着谢珺的背影，茫然道：“他是不是生气了？”
裴明时笑了一下，宽慰道：“瑶之心胸宽广，不会往心里去的。”
不会往心里去，那就是生气了。
谢元曦还是不懂：“他为什么要生气？”
裴明时还未说话，谢元曦就迟疑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是不是不愿意离开益州？不想干活？”
裴明时：“……”
奚照煞有其事道：“不无可能。”
谢元曦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抿了抿嘴，起身道：“明时阿姊，我去与他说。”
在外，谢元曦称呼裴明时为大人，或是主公，私下里，因为阿烛那一层关系，加上裴明时对谢元曦十分看重照顾，唤一声阿姊也是可以的。
裴明时面露无奈，“元曦，不——”
她还没说完，谢元曦就转身离去，那坚定的神色，仿佛要去干一件大事。
奚照忍不住笑了。
“笑，你还有脸笑。”裴明时横他一眼，明知道谢元曦是个一根筋、实心眼的人，还要说这种话让她误会。
裴明时将阿烛的书信折好放进一个上锁的匣子中，淡淡道：“若瑶之不愿，就换士元吧。士元与程卓然是故交，对彼此也有一定的了解。”
“二人可以一同前往。”
奚照唤人进来将食案收拾了，而后继续道：“正是因为士元与程卓然是故交，所以有些话不好开口，更何况，程卓然虽出身寒门，却有自己的傲骨，不会愿意昔日好友见到他如今的落魄模样。”
裴明时不置可否道：“瑶之家世显赫，焉知程卓然不会心生痛恨。”
奚照早就了解过了，“谢家主早年曾帮过程卓然，看在那一点恩情的面子上，他对瑶之只会客气有加。”
裴明时颔首，“如果他愿意去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奚照笑了笑，夜风中，声音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放心，他会去的。”
·
“放心，我会去的。”谢珺从踏出书房的那一刻，嘴角的弧度就彻底压平，看也不看追上来的人，语气冷淡道：“你可以走了。”
“瑶之！瑶之！你走慢点啊！真的生气了？”杨石嬉皮笑脸，勾肩搭背，在他身上找不出半点士族郎君的风雅气度，“哎呀，别生气了，你去司州，我阿耶阿娘又不能拿你如何，可我要是去了，那就真的小命不保了！”
谢珺拿开他的手，一贯的风雅清贵在冰冷的神情下荡然无存。
甚至语气隐隐不耐：“知道了，你走吧。”
杨石被推开，又笑嘻嘻凑上去，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不生气了吧？不生气就笑一笑嘛。瑶之？瑶之，瑶之，瑶之。”
直到被推开第四次，杨石才感觉不对劲。
他跟着谢珺走到谢珺的住处，站在房门口，脚步迟疑没有进去，看着谢珺的后脑勺，吞吞吐吐道：“你、你不想去的话，我去跟明时说一声，大不了就换其他人……”
杨石有点迷茫，瑶之不是那种全凭心意做事的人啊。再说了，这不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吗？
为什么这么生气？
袖中的手慢慢握紧，谢珺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他：“你让我去司州，有没有考虑过，杨夫人给我阿娘通风报信？如果我阿娘亲自来寻我，要我回去呢？”
杨石愣了一下，“你就是因为这个生气啊。”
见谢珺脸色不好，他连忙道：“我想过了啊，我阿娘虽然与谢姨母关系很好，但是如果谢姨母真的要你回去，元曦就不会只字不提了。我阿娘不会冲动行事的。”
谢珺：“如果呢？”
什么如果？
杨石眨了下眼，犹豫了一下，说：“是我硬要拉你过来的，如果谢姨母要怪罪，你就都推到我身上好了……”
话没说完，杨石蓦地睁大眼睛！
谢珺三两步到他面前，揪着他衣领，将人拉到屋里。
砰地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
杨石还从来没有看见谢珺这么冰冷的神色，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被抵在房门，一动也不敢动。
“瑶、瑶之。”他滑跪得很快，怂怂地说：“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谢珺盯着他，想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对上杨石茫然害怕的眼神，胸腔的那股怒火又仿佛被重重一拳打散。
谢珺泄了力气，慢慢放开手。
他淡淡问：“如果阿娘要我回去，你会怎么做？”
杨石想也不想：“我就跪下求她！”
谢珺：“……”
“不过，谢姨母应该不会这么狠心吧？”杨石搓了搓冰凉的手，哈哈一笑：“如果她还不同意，那我就跪到她同意为止！”
谢珺：“……骨气呢？”
杨石一脸深沉道：“被我吃了。”
谢珺心里莫名其妙烦躁，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益州如今局势稳定，冀州又在少池掌控之中，想必江州司州也是迟早的事情，我若是回去，说不定比在这有用得多，也省的天天看见你。”
这句话说完，谢珺就后悔了。
他看见杨石愣在原地，脸上浮现出呆滞的表情。
“瑶之……你是不是嫌我烦了，哈哈。”杨石用干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我不就是话多了一点吗，你怎么这样啊。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说变就变，太伤人了吧……”
声音到后面，越来越小。
杨石小声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在益州？还是因为……厌倦了现在的生活？”
谢珺冷冷道：“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
杨石弱弱问：“那是怎么了？总不能真是我的问题吧，哈哈。”
谢珺无情地斩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对，我只是不想看见你。仅此而已。”
“……”
沉默中，杨石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垂下眼眸，小声道：“为什么？”
他们不是一直都很好吗？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谢珺抿了抿嘴，懊恼、痛恨、迷茫种种情绪让他无法维持平静，他脸上流露出一丝疲惫，低声道：“是我的问题。”
“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杨石默不作声出去，给他带上门，小声道：“那你……好好休息。”
回去的路上，杨石看见谢元曦。
“杨四兄。”
“元曦啊。”他打了声招呼，如往常一般嬉笑，“你找瑶之吗？”
谢元曦脚步迟疑，望着他，担忧道：“你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体不适？”
杨石怔了一下，搓了搓僵硬的脸，哈哈道：“可能是吹了冷风，哎哟，未老先衰，不行了，我得赶紧回去喝碗姜茶暖暖。”
“对了元曦，瑶之好像心情不大好，你不急的话，明日再找他吧。”杨石走了没两步，又回头叮嘱一句。
谢元曦想叫住他，但杨石说完就脚步匆匆离开了。
“杨四兄……”谢元曦喃喃道，“真的没事吗？”
谢元曦想了想，还没见过谢珺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走进院子，在紧闭的房门前喊了一声。
“谢瑶之。”
没人答应。
谢元曦又喊了一声：“谢瑶之。”
还是没人答应。
谢元曦微微皱眉，不在吗？
这种事情，换了旁人，没人答应可能就走了。
但谢元曦不，她轻轻拍门，“谢瑶之。”
“谢瑶之。”
“谢瑶之！”
不知道喊了几声，房门打开，谢珺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谢元曦，你是不是还想再床榻上躺一个月？”
“……”谢元曦微微睁大眼睛，道：“我就知道！那个时候，你是故意害我摔断腿的。”
谢珺：“……”
谢元曦问：“你为什么生气？”
谢珺冷声道：“不关你的事。”
谢元曦却道：“杨四兄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
“不关——生病了？”
谢珺愣住。
谢元曦一脸严肃道：“你不能因为自己心中不痛快，就迁怒杨四兄。”
谢珺提醒她：“我才是你阿兄，杨怀安跟你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谢元曦慢吞吞的“哦”了一声，又说：
“谢瑶之，你要不要去看看杨四兄？”
“不去。”谢珺吐出两个字，下逐客令：“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谢元曦连忙问：“那你会去司州吗？你不去的话……”
她想说，谢珺不去的话，她可以去。
谢珺道：“去。”
他合上门，脑海中浮现出杨石尴尬的笑容。
他不想这样的。谢珺想。
他和怀安，也不该变成这样。
是他不对。
他应有愧。
谢珺闭了闭眼，却鬼使神差间，想起了昨夜的梦。
旖旎的梦境，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瑶之、瑶之、瑶之。”从小时候就跟黏在他身边，一口一个阿兄，不知何时就变成了谢珺的表字。
清瘦的年轻郎君，衣襟微敞，露出雪白的胸膛，脸色微红，眼眸明亮，坐在他怀中，像是喝醉了，又像是清醒着。
“瑶之、瑶之！”他哼哼唧唧地喊着，半点不见害臊，慢慢凑近，跟品尝新鲜美食一般咬住了谢珺的唇瓣。
“瑶之？”
“瑶之？”
着急的催促声，让他心中烦躁，放在杨石腰上的手掌一点一点收紧。
他说：“怀安，你乖乖待在我身边。”
最好片刻不要离开。
在他怀中乱蹭的人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只胡乱点头：“嗯嗯嗯。”
“瑶之，瑶之你张嘴啊。”
他就乖顺听话地微微张嘴。
谢珺喜欢杨石。
从初懂男女之情起，就意识到了自己对杨石的感情。
起初，他以为这就像是少煦对少池那样的兄弟之情，有掌控欲，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后来，他冷眼旁观，瞧着杨石与一些小娘子嬉笑，心中却升起一个念头。
——打断他的腿，将他关起来。
这种念头无疑是可怕的。
谢珺自己都不可置信。
他怎么可以，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生出这样的心思？
谢珺去翻书，翻前朝皇帝龙阳之好，翻某地的契兄弟风俗，翻历朝历代关系不一般的名士。
最后，他又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别人可以，为什么他和怀安不行？
哦。
为什么不行。
因为杨怀安喜欢的是小娘子。
因为他们之间，是他一厢情愿。
谢珺面无表情，恨不得掐死梦中那个勾·引人的杨怀安。
谢珺躺在床榻上，等到深更半夜，依旧没有睡意。
他起身穿衣，推门而出，沉着脸一语不发地往隔壁院子走去。
“杨四兄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谢元曦的话浮现脑海。
谢珺深深吸气。
生病了也活该。
谁让他自己不当心。
谢珺走进房间，借着那一根即将燃尽的烛灯，看见了杨石眉头紧皱的睡容。
他睡的不大安稳。
谢珺探出手，熟门熟路地摸了摸他额头，有些烫。
谢珺眼神顿时变了。
真的生病了！
“怀安，怀安。”他将人从被窝拉起来，“醒醒，你发热了，我去叫人。”
杨石嘟囔道：“没有……没有。”
他眼皮子沉得不行，推了推谢珺，翻了个身继续睡。
谢珺望着他，这些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杨石的每次生病，他都在身边。
谢珺将他放好，掖好被衾。走出去打了盆水，帕子拧干，小心盖在杨石的额头。
只是一点发热，其实不用郎中也可以。
毕竟这种事情，他已经做过无数回了。
“杨怀安。”他低声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杨石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边上说话，还以为是做梦，但是说话声一直没停过，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直到听见那一句：
“杨怀安，你真讨厌。”
杨石清醒了。
他费力睁开眼，果不其然，看见谢珺坐在床榻边，眼神幽幽，险些没把人吓死！
杨石毛骨悚然，在一瞬间的窒息后，气道：“谢瑶之！你是不是有病！”
半夜不睡觉，跑到他房里来骂他！
正常人谁会干出这种事情？
不都是背后说人坏话吗？
杨石坐起来，额头上的帕子掉在被衾上，他看也没看扔到谢珺脸上，大声道：“我也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