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她为什么要以黑纱遮面呀?”
阿烛想到苏夫人那黑纱幂篱,将脸遮得严严实实。虽说这个时代重视女子名节,但是,阿烛见到的都是白色幂篱。
百里夫人是知道黑纱代表什么,但是……苏夫人的夫婿,不是好多年前就过世了吗?
这时候,一个小沙弥走进院子里,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百里施主、秦施主,外头的苏施主想要见二位一面,不知可愿意。”
怕强人所难,小沙弥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不愿,小僧这就去回绝。”
“苏施主?”阿烛眨了眨眼,惊喜来得太突然,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她们误会了。
然而,小沙弥以为她不知道外头人的身份,怕引起误会,解释道:“苏施主是司州牧的母亲。”
不是坏人。
阿烛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眨了下眼,看向百里夫人。
“阿娘,是司州牧的母亲。”
“那便请她进来吧。”百里夫人温声道。
虽然不知道苏夫人的用意,但是,既然人家都主动见面了,自然是不能回绝的。
阿烛恍惚道:“阿娘,我怎么感觉……不太真实啊。”
她还设想了好几种和苏夫人搭话的方法,但思来想去,总觉得太刻意了,自己都开不了那个口。
百里夫人安抚道:“不要紧,先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阿烛点了点头。
不多时,苏夫人在小沙弥的领路下走进院内,身后还跟着几个仆婢。
阿烛虽说不是练家子,可也学过一些最基础的防身武艺,因而仔细一观察就发现苏夫人身边的仆婢与其他仆婢不一样。
看来,传闻司州牧侍母至孝,是真的。
小沙弥将人带到,便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就退下了。
百里夫人起身,阿烛跟在她身后,问好道:“苏夫人。”
苏夫人见九江奚氏的部曲守在外头,便也对身后的仆婢道:“你们去外头等着吧,我与百里夫人说几句话。”
“可是夫人,大人让我们……”一个年轻干练的女婢顿时紧张起来,话未说完,就被苏夫人打断了。
苏夫人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仆婢们只好退到院门外,时刻听着里头的动静。
“让百里夫人和小娘子见笑了。”苏夫人道,边说,边挽起了幂篱上的黑纱。
一张温厚普通的脸,苍白的面色难掩疲惫。
苏夫人温和地望着阿烛,眼神如水般包容,更有一种……近似大殿之中菩萨神像的慈悲。
苏夫人应该是所有孩子都会喜欢的那种长辈。
但……
她脸上有一块掌心大小的疤痕,几乎占据半张脸,皱巴巴的,难看而骇人。
不像是刀剑所伤,而是滚烫热水泼的。
阿烛呼吸骤停,像是被吓的不敢说话。
百里夫人也有些诧异,但她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吓到。
“阿妍。”百里夫人看向女儿,后者好半天才回神。
苏夫人见状,眼神流露歉疚,低声道:“抱歉,吓到小娘子了。”
她要将黑纱放下。
阿烛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不,不用。”
对上苏夫人愣怔的目光,阿烛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连忙松开手,退后道:“我不是有意的,请您见谅。”
“乖宝,怎么了?”百里夫人面露担忧,摸了摸女儿冰凉的脸颊,“是不是没休息好?”
阿烛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紧紧地看着苏夫人……或者说她脸上的疤痕。
“我……”她忍不住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您?”
苏夫人好不容易从愣怔中回神,又被阿烛一句话说懵了。
她还真就认真回想了一番,轻声道:“我一直在司州,除了每月礼佛,不曾外出过。小娘子许是认错人了。”
阿烛也知道自己一定没有见过苏夫人,不然她不会毫无印象。
但是……
她对苏夫人脸上的疤痕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让她忍不住鼻尖一酸。
阿烛看着苏夫人脸上皱巴巴的疤痕,说了一句傻话:“是不是很疼?”
苏夫人不禁抚上了右半边脸,轻声道:“早就不疼了。”
她看着阿烛,总觉得她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阿烛扬起唇角,调整好情绪,道:“是我失态了,请夫人见谅。”
苏夫人也跟着笑了一下,温声道:“或许上辈子与小娘子见过也不一定。我瞧小娘子也颇为亲切。”
阿烛尴尬一笑。
默默躲到了百里夫人身后。
她对天发誓!
她真没有要这样套近乎的意思啊!
百里夫人笑道:“想来是前世的缘分。苏夫人请坐。”
苏夫人看了一眼阿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把黑纱放下来。
毕竟和人说话,还遮遮掩掩,实在是太不尊重对方了。
苏夫人轻声道:“贸然打扰,还请百里夫人和小娘子勿要见怪。”
百里夫人道:“哪里,哪里。”
相互客套一番,苏夫人望着传言中堪比花容月色的百里夫人,心想果真名不虚传,两相对比下,尽管她已经不在意脸上的伤疤,可还是不禁心生自卑。
萤火之光,在皎皎皓月面前不值一提。
更何况,她连萤火都算不上。
苏夫人心中暗叹,主动道:“许久未见百里夫人,夫人气色红润,风姿依旧,想来,是心愿达成。”
因为时常拜佛的缘故,百里夫人和苏夫人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虽说只是擦肩而过,从未交谈,但苏夫人却是记得清清楚楚。这让百里夫人倒有些惭愧了。
百里夫人看了一眼女儿,笑着道:“老天保佑,让我们母女能够在有生之年团聚,从此便再无遗憾了。”
苏夫人笑道:“那可真是可喜可贺。”
她从腕上取下一串长长的碧色珠串,“今日出来的匆忙,身上也就这个能拿得出手了,就当是见面礼,小娘子不要嫌弃。”
百里夫人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一眼就看出这串珠子价值不菲,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她一个小孩子,哪里能戴这样贵重的东西。”
阿烛想到自己那好几个匣子的首饰,大半都是百里夫人给的,要多贵重有多贵重,就算阿烛不戴,也不妨碍做母亲的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自己孩子。
阿烛一脸深沉地想:大人的世界,果然都是这样虚伪。
看来,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大人了。
两个“虚伪”的大人还在你推我塞,苏夫人神情诚恳,脸上的伤疤虽骇人,但看久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见了小娘子,心中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近。”苏夫人言辞恳切,“夫人若是不要,便是瞧不起我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百里夫人只好松手。
那串还带着体温的碧色珠串就到了阿烛的手腕上。
苏夫人端详片刻,笑道:“小娘子不嫌弃就好。”
“谢谢苏夫人。”阿烛小声道。
“不必谢。”苏夫人笑道,“从前都是江州牧陪着百里夫人前来参拜,今年倒是换了小娘子,你我相见,也是缘分一场。”
才不是缘分。
阿烛心道:这都是我机关算尽强求来的。
真是太对不起苏夫人了。
百里夫人显然也将苏夫人的话当做了客套之词,笑道:“前些日子地龙翻身,江洲也遭受波及,他事务繁忙,便叫女儿陪我过来了。”
提到地龙翻身,苏夫人面色黯然。
司州虽没有江州严重,但因为乡绅勾结,士族打压,就连司州牧也要受制于当地士族,手中无权,做起事来自然束手束脚。
可怜那些穷苦百姓,本就衣不蔽体、食难果腹,自从当地士族开设的粮店联合起来涨价后,就越发难以生存。
光靠程越一人,即便愁白了头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百姓被活生生饿死、冻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家筵席,就有上百人守在倒满剩菜剩饭的水沟,等着抢食填饱肚子。
苏夫人忽然跪了下去,眼眶泛红,泪光闪烁。
风骨傲气是读书人的东西,苏夫人没念过书,只识得几个大字,虽然儿子孝顺,可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州牧的母亲就高人一等。
苏夫人想到儿子年纪轻轻,便两鬓斑白,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一下可是把百里夫人母女俩吓坏了。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说着话呢,可当不起这样大礼。快快起来。”
阿烛连忙握住苏夫人的手臂,她力气大,硬生生把苏夫人扶起来。
“夫人是有什么难处吗?若我们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苏夫人低声道:“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百里夫人和小娘子帮忙。”
百里夫人温声道:“既然今日有缘再次相见,便是菩萨的安排,苏夫人尽管道来,如能帮的上忙,一定竭尽所能。”
苏夫人便将司州如今的情况据实相告。
这其中还牵扯到了一个老套的故事。
上一个司州牧是苏夫人的夫婿,虽家境贫寒,却生的一表人材,有幸被商贾人家的小娘子看上,便砸钱为他买笔墨纸砚,供其读书,拜师学习。于是乎,苏夫人便从原配,成了平妻。她脸上的伤疤,便是因为商贾家的小娘子瞧她不顺眼,让人故意“不小心”把滚水泼在她脸上。
阿烛问苏夫人,是不是很疼。
苏夫人没有说谎。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甚至都已经记不清她那个只一心想要当官的夫婿的脸,也记不清当时那位小娘子得意洋洋都说了些什么。
她只记得,她的夫婿好不容易入了裴明时祖父的眼,从小官做起,苦熬多年,成了司州牧,偏偏身子骨不够硬朗,未能完成抱负,便撒手离去。
她只记得,她的儿子年纪轻轻便接过了担子,因父亲的缘故,对朝廷忠心耿耿,算是少有的保皇党,然寒门子弟,举步维艰,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能与庞大士族抗衡?
蚂蚁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苏夫人低声泣道:“我儿卓然,性情刚硬,不愿与人同流合污,虽树敌无数,可也是真真切切为百姓所忧所思……但求一些粮食,能解司州之难,我愿立下字据,日后一定偿还。只求夫人,尽力一试。”
苏夫人对已经死去多年的夫婿,和那位商贾家的小娘子没有任何感情,无爱亦无恨。她只心疼她的儿子,那是她唯一的骨肉。
程越是看着母亲如何被欺负的,那个女人将后宅管的严严实实,绝不允许司州牧知道。但是……司州牧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苏夫人不相信,但她并没有破坏司州牧在儿子心中的榜样,她的儿子,从小孝顺,司州牧死后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位商贾出身的小娘子关了起来,让人同样不小心把滚水泼在她脸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程越想,既然父亲死了,那这个名义上的正妻,也该随父亲而去。谁让她膝下并无子嗣呢?
“苏夫人……”
一声轻叹,百里夫人给她递了一块帕子。
阿烛罕见没有说话。
她心想,苏夫人看着不像是知道她们要过来的样子,倒像是为了司州祈福,而当看见她们母女二人,便心生希冀,想要尽力一试。
当听到程越不过而立之年,却已经两鬓斑白时,阿烛心中不免触动。
不过,这么大的事情,她和阿娘当然得回去和阿耶商量,总不好自作主张。
苏夫人也明白了,眼神黯淡下去,又强颜欢笑道:“是我冒犯了。此事事关重大,也不好开口,让您为难了。”
百里夫人忙道:“不,不是这个意思。”
她思索一番,问道:“苏夫人,可知司州需要多少粮食?”
苏夫人报了一个数。
百里夫人看了一眼女儿。
阿烛微微点头,道:“苏夫人,这一时半会想要筹备这么多粮食,确实有些麻烦。不若这样,我写信益州牧,再联系琅琊谢氏,看看能否集三州之力,帮司州度过难关。”
“您看如何?”
苏夫人震惊道:“益州牧……和琅琊谢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