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
百里夫人面露疑惑，她鲜少与士族夫人往来，唯一一个会每年互相送礼的宋夫人，还是因为阿烛的缘故才关系融洽。
“宋夫人是谁？你找她有什么事儿吗？”百里夫人问道。
阿烛嘴里还没吃完，含糊不清道：“我就是听说司州有位苏夫人，和阿娘一样时常去参佛，以为你们认识，随便问问……”
司州，苏夫人。
奚常有了一点印象，对夫人道：“就是司州牧的母亲，我们从前在普度寺还与她见过一面。”
百里夫人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谁。
不过，知女莫若母。
听到“司州牧的母亲”这个头衔，百里夫人就知道阿烛想做什么了。
阿烛埋头吃饭，假装没感受到母亲的目光。
她真就是随口问问啊。
“夫人，尝尝这个。”奚常给夫人夹菜，后者看了他一眼，如胭脂染玉容，面色薄红，轻声道：“你吃吧。”
都这么久了，她还是不大习惯奚常的体贴殷勤。
阿烛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在奚常拍她脑袋之前，放下筷子，笑嘻嘻道：“阿耶，阿娘，我先回去了。”
“去吧。”百里夫人温柔地注视着女儿，直到孩子消失在夜色里，才放下筷子，迟疑问道：“那位苏夫人……”
奚常握住了她的手，粗粝指腹轻轻揉着夫人的掌心，温声道：“司州紧挨着益州、荆州，身后又是并州，裴明时想要图谋并州，少不了要先打通司州。如今的司州牧程越是个年轻人，他父亲早亡，将重担扔到他身上，虽是寒门出身，可也有一番志气，是个忠君爱国的好苗子。”
忠君爱国四个字，像是被加重语气。
百里夫人蹙了蹙眉，“既如此，与苏夫人又有什么干系？”
夫人蹙眉不解的模样实在招人怜爱，奚常笑着揽过丰腴香肩，低头吻了吻夫人玉面，含笑道：“程越此人，虽铁面无私，却侍母至孝，是有名的大孝子。”
百里夫人这下明白了，阿烛为什么会问起苏夫人。
她犹豫了半天，“那……”
“夫人不必担忧。”奚常安抚道：“阿妍是个有主意的人，若有棘手之处，想必也会来问我们。”
百里夫人依旧蹙着眉，“她就是太有主意了。”
仆婢进来收拾食案，奚常揽着夫人的肩往外走，道：“孩子有主意是好事，毕竟我们也不能时时刻刻看管着，往后的日子，还是要他们自己走的。”
百里夫人轻轻叹气，愁眉不展。
孩子长大了，她既骄傲，又难过。因为迟早有一日，她的孩子会振翅高飞，离她越来越远。
奚常是无法理解百里夫人这种疼爱女儿的感情的，但并不妨碍他爱屋及乌。
毕竟阿烛是个省心又懂事的孩子。
他们边走边说，说到底，阿烛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裴明时，否则何至于此？
“这裴明时，倒是投错了胎，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女儿身怎么了？”百里夫人打断，蹙眉不悦道：“她虽是女儿身，可却比许多男子还要优秀！”
她少见疾言，此刻却像是脱口而出般替裴明时说话。
话说出口，百里夫人自己都愣了一会儿。
“我……”
“无妨。”奚常眼眸微深，握住了夫人的手，认错道：“是我说的不对。”
百里夫人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一时冲动从何而来，喃喃道：“她也不容易……”
比阿妍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益州牧了。
翌日一早，奚常出去忙了，百里夫人坐在铜镜前，婢子为她梳发。
“夫人生的真好看。”年轻的婢子望着铜镜中的成熟妇人，忍不住红了红脸。
百里夫人想到昨夜的荒唐，玉颊生粉，轻声问道：“小娘子醒了没有？”
“醒了。”
百里夫人微微颔首，正当婢子要挽发时，阿烛小跑着进来，唤了一声“阿娘”，从后头搂住母亲，跟个孩子似的撒娇。
“阿娘、阿娘，阿娘身上好香呀。”
百里夫人拢了拢衣领，嗔怪道：“花言巧语。”
阿烛嘻嘻笑，从身后亲了一口阿娘香香软软的面颊，而后抱着百里夫人的手臂乖乖坐在旁边，满脸真诚道：“阿娘，你今天好美好美。”
百里夫人脸一红，“今日怎么这么嘴甜？偷吃蜂蜜了？”
“没有呀。”阿烛道：“阿娘本来就生的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好了好了。”百里夫人实在受不了她，眸中笑意浓浓，戳了戳她脑袋，道：“有事说事。”
阿烛立马坐的板板正正，给百里夫人梳发的婢子见状忍俊不禁。
阿烛乖乖道：“阿娘，你什么时候去拜佛呀？能不能带我一起？”
百里夫人故作诧异：“怎么了？你不是一向不爱去那些地方的吗？”
阿烛一脸虔诚：“以前不懂事，现在长大了，想去见见世面。”
百里夫人：“嗯？”
阿烛低下头，一秒老实：“我想和苏夫人认识认识。”
百里夫人忍着笑，语重心长道：“你不是喜欢……少池吗？怎么又想去认识苏夫人？乖宝，你这样朝三暮四，少池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阿烛憋出一句话，“他不会不高兴的。”
“那也不能这样。”百里夫人不赞同道，“少池老实，你不能老是欺负他。”
阿烛微微张大嘴巴，指着自己：“我欺负他？”
“大人，草民是冤枉的！”她抱住百里夫人的腰，哇哇大叫道：“是不是奚少池在背后偷偷说了什么？您不能听信谗言啊！”
幸好婢子手巧，很快给夫人挽好了头发。
百里夫人笑出声，拍她手臂：“不许乱摸，痒……”
说着把女儿搂到怀里。
“乖宝，你真想和阿娘去寺庙？”
阿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想想想。“
百里夫人问她：“那什么时候去好？”
阿烛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一个纯良又讨好的笑容：“阿娘，你看下月初一怎么样？”
苏夫人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上香。
有时还会在庙里住上两日。
百里夫人笑道：“我迟早告诉少池。”
“我又不是去相看人家。”阿烛哼哼两声，见苏夫人而已。
“阿娘，你答应我啦？”
“答应答应。”百里夫人摸了摸她的软乎乎的脸蛋，一颗心都要化了，“乖宝想做什么，阿娘都支持你。”
·
三月初一的前一日。
九江奚氏的马车停在大门口，奚常要笑不笑地看了阿烛一眼，阿烛假装没看见，嘻嘻道：“阿耶，我们就出去两日，很快就回家。”
百里夫人轻轻咳了一声，道：“很快回来。”
她抽了抽，没能从奚常手里抽出手来。
奚常道：“一定要今日去？不能十五？”
百里夫人看向阿烛，阿烛看天看地看脚尖，就是不看他们。
“今天天气好好哦。”她语气真挚，满脸憧憬。
奚常：“……”
百里夫人忍俊不禁，点头道：“今天天气确实很好。”
“夫人……”奚常不放心她们出去，但他这几日恰好是最忙的时候，“真的不能十五再去吗？”
百里夫人不愿意跟他拉拉扯扯，一把年纪的人了，孩子都能成家的年纪了，也不会脸红。
“那我到时候去接夫人。”奚常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
阿烛凑过来，嘻嘻道：“阿耶，会不会太麻烦你啦？”
奚常拍她脑袋，阿烛往后一缩，百里夫人连忙握住他的手，“做什么？一把年纪了，还和孩子置气？”
奚常挑眉：“一把年纪？”
百里夫人轻轻推了他一下，面颊发烫，道：“我们走了。”
阿烛也道：“阿耶，我们走啦。”
奚常哼了一声，阿烛对他做了个鬼脸。
奚常不跟她一般见识。
苏夫人参佛一直都是去清河郡的普度寺，当年她怀胎八月，在普度寺被人绊了一跤，动了胎气，险些难产。后面据说是菩萨保佑，才能生下孩子。
之后，苏夫人基本上每年都会去几次。
自从程越成了司州牧，苏夫人就空闲许多，每月都会去两回。
“阿娘，你对苏夫人还有印象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
阿烛想从苏夫人身上入手，便要提前打听好她的性情喜好。不过这个苏夫人，多年来深居简出，除了会去拜佛，其他时候鲜少出门。
阿烛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百里夫人想了想，摇头道：“只记得是一个戴着一个黑色幂篱的妇人，瞧不见容貌。”
阿烛点了点头，看样子也不喜欢与人接触。
百里夫人柔声道：“阿妍，若是不好接触，我们就不要勉强了。”
百里夫人不想女儿热脸贴冷屁股，受委屈。
阿烛点了点头。
方法千千万，也不是非要依靠苏夫人。
更何况，卑微讨好是换不来尊重的。
百里夫人捏着女儿的手，似想起什么，问道：“宋五娘是不是也在清河？”
阿烛心不在焉道：“是吧，在清河庾氏，去看她长姊了。”
百里夫人知道宋三娘。
她了解过阿烛在盛京的日子，除了已经死去的安成郡主母女俩，便只有宋三娘为难过女儿。
百里夫人想到这，也是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走的官道，几乎没怎么歇息，赶在第二日的清晨到了普度寺。
部曲护送夫人和小娘子上山。
阿烛问道：“阿娘累不累？要不要先歇一歇再上去。”
百里夫人笑道：“阿娘也不是第一次过来了。”
在没有找到女儿的那几年里，百里夫人几乎把能去的寺庙都去了一遍，清河郡离豫章郡不远，普度寺可以说是来的最多的地方。
百里夫人还怕女儿走不动呢。
上山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不过风景倒是极美。
阿烛跟着母亲上山，因为提前打好了招呼，有小沙弥站在门口等候，看见百里夫人，双手合十，低头道：“见过夫人、小娘子。请这边来。”
阿烛规规矩矩地回了一礼。
她们来的挺早，苏夫人还没有到。
百里夫人便先带着女儿去大殿中参拜佛像，感谢满天神佛，让她能够如愿以偿，亲眼看着女儿长大。
虔诚拜过之后，小和尚领她们去后院的客房稍作歇息。
阿烛跟在母亲身后走出大殿，就听见百里夫人惊喜地唤了一声“了空大师”。
了空眉目温和，微微低头，朝她们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许久不见百里施主，想来已得偿所愿。”
百里夫人拉着阿烛的手，抿嘴笑道：“这是吾儿。阿妍，来拜见了空大师。”
阿烛双手合十，拜道：“见过了空大师。”
了空眸光温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对百里夫人道：“心诚则灵，百里施主这些年来做的每一桩善事，都会有福报的。”
阿烛就乖乖站在百里夫人的身后，听他们二人说话。
她有点困，想打哈欠，又觉得不大好，给忍住了。
阿烛低着头，余光瞥向不远处，嗯……怎么还有个胖和尚？都这么胖了，还使唤小和尚扫地，自己怎么不多动动？
“了空大师。”一道女声插了进来，阿烛抬头，就见四五个仆婢围着一个头戴幂篱的妇人走来。
阿烛心跳加快，下意识看向阿娘。
这不会就是苏夫人吧？
了空大师朝来者道：“苏施主。”
看来是没错了。
百里夫人见状，便道：“那就不打扰了空大师了，我们先去后院。”
“阿妍。”
阿烛应了一声，颇有礼貌地向了空大师低头告辞，偷偷看了眼苏夫人，犹豫了一下，也施了个礼。
“乖宝，饿了没有？”百里夫人温柔的声音飘到苏夫人耳中，“要不要尝尝普度寺的素斋？”
阿烛点点头，忽然有感而发，小声道：“阿娘，你辛苦了。”
百里夫人一愣，忍不住红了眼眶，柔声道：“不辛苦。”
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是奚州牧的夫人？”
了空大师没有答话，只念了句佛号，道：“苏施主进去吧。”
苏夫人回了一礼，咽下叹息，进去上香。
等出来之后，了空大师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