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波余震之后,又坍塌了部分房屋。尘土漫天中,夜色笼罩大地,像是今日所有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除却死寂,再无其他。
侥幸存活的仆婢在最初的惊惶之后,很快恢复以往的有条不紊,忍着哀痛打扫废墟,手脚麻利地从坍塌的废墟中找出尚能用的布料衣物,以及一些重要的物品。
虽然还有些房屋幸存,可谁也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地龙翻身,白天还好,可若是夜里,什么时候在睡梦中被房梁砸死都不知道。
奚澜自幼独立的好处彰显了出来。他从库房中找出几块厚实的兽皮,又捡了些不曾断裂的木头,敲敲打打、缝缝凑凑,在空旷的场地搭了两个帐篷出来。
简易的住处有了,那被褥什么的自然也不能少。二月里倒春寒,尤其到了夜里,寒风刺骨,就跟针扎似的陷进露在外头的皮肉,又疼又麻。
奚澜回自己院子,在废墟中搬了许久,才把压在下面的衣柜拽出来,万幸木柜没坏,里头的被褥、披风都是从未用过的,厚实又暖和。奚澜放到帐篷里,让婢子整理铺好,给百里夫人她们几个年眷晚上歇息用。
等等。
阿烛呢?
奚澜抓住一个下人的手臂,“小娘子去哪儿了?”
下人一愣,被奚澜的神色吓得手中的扫帚差点没拿稳,忙道:“小娘子和夫人将所有受伤的人都安置在一起,给他们处理伤口。”
天灾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天灾之后的伤口感染若是处理不当会出现疫病,而财物的损失,则会让本就穷苦的百姓在这个冬日越发难以度日。
衣物缺乏、粮食短缺、无家可归……
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将会有无数百姓为之丧命。
九江奚氏身为豫章郡大族,其他士族都以它马首是瞻,在这个紧要关头,奚常自然要控制好局面。
一向苛刻严谨的赵夫人鬓发凌乱,灰头土脸,但饶是如此,依旧气势不减。她吩咐下人把尸体抬出去,记下家世身份,等之后再对家人作出补偿。
唯一庆幸的现在天气凉,若是酷暑时节,尸体很快便会发臭,死的人多了,还会发生瘟疫。那可真是,人间炼狱。
奚澜很快找到阿烛,几个时辰前还一脸骄傲地说自己上辈子是小公主的人,这会儿毫不介意身上沾染血污,给人包扎伤口。
更令奚澜惊讶的是,一向养尊处优的百里夫人,竟然也在帮忙。
九江奚氏受伤的人不多,药品也没有被损坏,伤口很快处理好。
阿烛缓了口气,半蹲在地上太久,一个没注意起的太猛险些眼前一黑往前栽去。她心一慌,跟个小鸭子似的双手扑腾起来,企图维持平衡。
奚澜眼疾手快扶住她双臂,让她站好。
有点心疼,但还是冷哼一声。
阿烛听见了,站在原地缓了缓,等视力恢复,才回头。
“你哼什么?”
像是抱怨,但声音轻轻软软的,听着更像是撒娇。
奚澜盯她半天,然后默不作声地打来水,比婢子还要细心。
奚澜拧干帕子,阿烛就乖乖闭眼,仰起小脸,等着他把自己脸上的灰尘擦干净。
为什么没有待在那边?
为什么不等我?
为什么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一个接一个充满怨气的质问在脑海盘旋,奚澜顿了顿,面色平静地说:“你听错了。”
阿烛本来还闭着眼睛,闻言吓得眼睛都睁圆了,她说:“啊?不会吧,我年纪轻轻就开始产生幻听了吗?”
眼看着她开始真心实意地恐惧,奚澜只好道:“没有。”
阿烛:“嗯?”
“没幻听。”奚澜说完,忍耐了许久的不高兴终于摆在了脸上,语气僵硬道:“为什么要乱跑?”
如果再次地龙翻身呢?
她和百里夫人两个弱女子怎么办?
阿烛被擦干净手和脸,但身上还是脏兮兮的,衣服上有着方才给人包扎伤口时不小心蹭到的血污。
她眼巴巴地看着奚澜,没有像以前那样跟他狡辩,只低下了头,道:“……想找点事情做。”
“我有点害怕。”
她也不想这样矫情,明明之前在盛京的郊外庄子上还杀过土匪,但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身边的人来不及反应,就被坍塌房屋压死。
奚澜沉默半晌,摸了摸阿烛冰凉的脸,道:“对不起。”
是他疏忽了。
阿烛很快调整过来,哈哈道:“对不起什么?你说这话让我怪害怕的,我还以为你背着我喜欢上别的小娘子了呢,哈哈。”
哈你个头啊。
奚澜掐她脸。
还喜欢别的小娘子。
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否则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掐了一下奚澜就自己开始心疼了。
低头给阿烛轻轻吹了吹。
“我给你搭了个帐篷,回去洗漱休息吧。”
阿烛立马赞扬:“哇!你还会搭帐篷!”
又会搭帐篷,又会造竹屋。
阿烛捧脸星星眼:“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奚澜死鱼眼:“生孩子。”
扑哧。
不知道是谁憋不住笑了。
奚澜立刻循声望去,就见百里夫人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们。
阿烛也忍笑,安慰道:“你已经很完美了,瑕不掩瑜,不用自卑。”
奚澜:“……”
谁自卑了!
百里夫人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说的什么傻话。
奚澜被百里夫人看了好久,不免有些紧张,好在后者并没有说什么,反倒十分温柔道:“一起回去吧。”
奚澜“嗯”了一声。
他将百里夫人和阿烛送回去,仆婢已经烧好水,帐篷不大不小,刚好够她们在里头更衣歇息。
“你呢?”阿烛拉住了奚澜的手,明明没有说完整,但奚澜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是在问:你到哪里去?在哪儿歇息?
奚澜一个年轻郎君哪儿不能歇息,他虽然出身高贵,却并非不能吃苦的人。更何况眼下这个情况,也合不上眼。兄长不在家中,他好歹也要出一份力,总不能什么都不干。
再者说,韩愚还在外头,听说被东西砸伤了手,奚澜总得去看看。
“孤男寡男,共处一室。”阿烛唏嘘道,从帐篷里拿出一件披风递给他,“夜里凉,你好歹多穿些,再给韩愚带点需要用的东西。”
奚澜点了点头,就见宋枝枝和宋梧月从外头回来。
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
“七娘。”阿烛看见她们回来,心里松了口气,“五娘,你没事吧?”
地动来临前,宋梧月在唐娘子家中做客,幸而大家都在园子里头,除了有些受惊以外,没有任何伤亡。
奚澜见状,先离开了。
他大概能猜出来宋枝枝姊妹二人面色苍白的原因。
地动之后,外头乱成一片。死的死,伤的伤,即便有人在地里干活,幸免于难,可回家一看,几间矮房子全塌了,那跟要人命又有什么区别?
豫章郡的情况还算是好了。
毕竟不在地动的中心地带。
如严讼所说,盛京那才是一个惊心动魄、惨烈无比。
放眼望去,房屋倒塌,十不存一。
荆州虽然也很严重,但毕竟不是天子脚下,意义远非盛京能比。
现在是大家还没缓过来,活着的人被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灾吓得心有余悸,有的人想要重建房屋,又怕地龙翻身好几回,只能暂且先寻空地扎帐篷凑活着。
但照这个情况,用不了几日,怕是就会传出一些有关于新帝不利的闲言碎语。
古时天降灾祸,都会被当成君主无德的体现。
别管新帝有没有权力,只要他是皇帝,哪怕只是个空架子,那也是享受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百姓不知道皇帝是个傀儡,在他们浅薄的认知中,皇帝才是最大的那一个。
不出所料,新帝很快就会被逼着下罪己诏。
若是难平众怒,指不定下半辈子的锦衣玉食就没了。
就算先帝的儿子都死绝了,新帝的后宫还在呢。
比起一个年轻的皇帝,有些人更喜欢扶持幼帝。
弱小、无助、好拿捏。
·
奚澜很快找到韩愚,他带来的随从有一个死在了房檐下,自己也受了伤。
饶是如此,韩愚心里还惦记着奚澜,又放心不下冀州的妻子,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回去。
“少池!”
“放达。”奚澜倒是一贯的沉稳,这样的气度令韩愚既羞愧又羡慕。
奚澜看了眼韩愚已经被处理过的伤口,也在心里松了口气,道:“我已经派人赶回冀州,眼下还不知情形,不过想来冀州应当受到波及不大。”
韩愚迟疑道:“我听说,荆州情况不大好?”
那可不是一般不好。
不过天灾面前,韩愚也笑不出声,只叹了口气,思忖着父亲是不是会趁此机会从中获利。
奚澜心道不好。
“怎么了?”韩愚见奚澜脸色不对劲,还以为他也受了伤。
奚澜有些懊恼,深深地看了一眼韩愚。
“倘若有人趁此机会囤粮涨价,再高价卖出……”
“这!”韩愚一惊,猛地起身。他虽然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在这种关头,若是粮食还要涨价,那岂不是将百姓逼到绝路?
韩愚面色铁青,忍不住埋怨了奚澜一句:“少池啊,你说我们若是早些离开,不就没有这些事儿了吗?”
奚澜抬了抬眼皮子,“然后行至半路,被滚落山石砸死?”
韩愚一噎,悻悻然闭嘴了。
哎,谁能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情!
左右这一时半会他们也赶不回去了,只希望父亲……可以早些察觉,控制好粮价。否则,一旦将百姓逼上绝路,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土匪流寇,大多不就是被逼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吗?
奚澜道:“再过两日就走。”
韩愚这个样子也暂时走不了,坐马车容易扯到伤口。
到时候难以愈合就算了,大不了忍着点疼,可若是伤口感染,导致整条胳膊都废了……
那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韩愚带出门的衣物都已经没了,奚澜临走前把身上的披风留给了他,心里记挂着阿烛,又匆匆忙忙赶回去。
路上瞧见了许多被推车带走的尸体,血肉模糊,盖着被血污染脏的白布,有的甚至尸首分离,很明显白布之下缺一块,或是身体变形……
奚澜心情沉甸甸的。
他无比庆幸阿烛她们早早地发现了,尽管这并没有完全避免,但很大程度上减少了伤亡,许多被加固的房子都幸存了下来。
夜深了。
奚澜回去时候,看见了同样脚不沾地的奚常。
他并不知道上辈子九江奚氏地动之时的情形,但他如今很是感激百里夫人。
阿耶还是阿耶,又比从前好了许多。
奚澜一宿没睡,生怕再次地龙翻身,他就守在空地的不远处,边同仆婢一起收拾废墟中还能用的物件,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帐篷。
阿烛的生辰就在地动之后的第三日。
不过,都已经这样了,及笄礼也办不成了。
百里夫人心中酸涩,总觉得愧对女儿,但话还没说,就被阿烛拉着一同出去施粥。
多愁善感往往有时候是因为闲的发慌。
找点事情做就好了。
阿烛对于生辰这种东西没有什么太大的期待,还不如除夕夜家人陪她摇竹子让人来的高兴。
奚澜原先精心准备的礼物也葬身废墟,他偷偷挖了许久,发现坏的不能再坏,就又给埋了。
地动之后的第四日,九江奚氏开始重建房屋。阿烛翻了许久的书,做了许多功课,又绞尽脑汁地想上辈子盛京的房屋建造用的什么材料。
最好像竹子一样,便宜好用,长的又快。
不过造房子最好还是用牢固一些的材料。
忙碌中,阿烛这一年的生辰就悄然无声地过去,奚澜也要准备离开了。
“五娘,你也要走?”
阿烛愣愣地看着宋梧月,如果是担心远在盛京的宋夫人他们,阿烛还能理解。毕竟她也记挂着,现在还等着盛京那边的消息。
但宋梧月不是回盛京,而是去清河庾氏。
宋梧月满脸烦躁,道:“三娘来信,在庾氏的日子不大好过,给家里写了信,但阿娘不肯理她,她只能求到我这儿来。”
“她在庾氏日子不好过,求你,你能做什么?”宋枝枝冷声道,“难不成与她一起,与她婆母为奴为婢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