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因为梦见地龙翻身,然后愁得一宿没睡?”
阿烛盯着奚澜,准确的来说是盯着他眼下那一抹淡淡的青黑。
奚澜不大自在,“一个不着边际的梦罢了,我哪儿愁了?”
阿烛感慨道:“死鸭子嘴硬啊。”
奚澜:“……”
他恼羞成怒,都说了不是因为地龙翻身!明明是因为那最后一幕,阿烛被坍塌的房梁砸中……
“好了,你不是不大相信吗?那就不要强迫自己一直去想了。”阿烛摸了摸他紧皱成小山峰的眉心,一下又一下,轻轻抚平。“这都过去两三日了,想必不会有事情发生。”
奚澜眉眼微垂,也不吭声,看着还有点乖。
阿烛戳他脸颊,逗他高兴:“这回阿姐过来看我,我才发现你比阿姐高了诶。”
奚澜立马道:“我本来就比她高!”
“才没有。我刚到盛京那会儿,你明明和阿姐差不多高的样子。”
所以在青龙山上的别院,黑灯瞎火的,阿烛把奚澜当成了裴明时,想也不想抱了上去。
奚澜:“……”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这个!
他闷闷别过脸,不让阿烛戳了。
“又生气啦?”阿烛忍笑道,“最近怎么了,跟个小公主似的,我都没有公主脾气,还反过来哄你呢。”
那有一说一,阿烛上辈子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公主!
他们坐在廊下,因为是在奚澜的院子里头,没什么人过来,阿烛起身绕过短案,压着小腿跪坐他身边,微微直起身子,又拉了他一下。
奚澜被说“小公主”,低低哼了一声,不想轻易就被哄好。
再说了,她哪有正儿八经地哄人?
都在逗他。
阿烛没办法,奚澜本身嘴皮子就不利索,这下不吭声了,更加让人没辙,阿烛一个人叨叨个没完也无趣呀。
她拉住奚澜的手臂,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别生气了。你这个脾气,要是我上辈子没死,阿娘说不定都不乐意让你做驸马呢。”
奚澜:“……”
本来还只是不高兴,现在好了,他备受打击,默默背过身子,就跟墙角的蘑菇似的。
阴暗又可怜。
阿烛:“……”
一向能言善辩的小娘子,在心上人面前也会笨嘴拙舌。
她干巴巴道:“别当真呀,你看我都死了,说不定都转世投胎好几次了,我也不是公主啦。”
奚澜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皱着眉,捂住她的嘴。
“唔?”
“什么死不死的,你别胡说。”奚澜知道阿烛不是秦烛,他一点也不害怕,可他不喜欢听阿烛说这些话。尤其是经过了昨夜的梦境,奚澜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唔唔唔!”知道了。
阿烛要扯开他的手,奚澜松手了,但是整个人压过来,默不作声地抱住她。
奚澜的声音闷闷的:“阿烛……”
“我梦见房屋倒塌,你被压在了底下。”
“啊?”阿烛愣了一下,总算知道奚澜不对劲的原因,“这是……你上辈子的事情吗?”
这么说来,也有可能是她上辈子的事情?
奚澜矢口否认:“不可能!”
阿烛一向被保护得很好,怎么会出事?
“是梦、假的、别信。”
“……”阿烛道,“那你先放开我。”
奚澜快把她勒死了。
“……”
阿烛道:“你要不要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
她感觉奚澜的神经有些紧绷。
“或者我陪你进去,你去躺着睡会儿,我在边上看看书,练练字。”
奚澜稍一迟疑,就被阿烛拉了起来。
“走吧。”
毕竟也相处不了几日了。
阿烛不好意思进奚澜的寝卧,眨了眨眼,“你在外间的榻上睡。”
奚澜也眨了下眼,莫名紧张:“你看着我睡?”
不好吧?
阿烛低头瞅了瞅被奚澜抓住的手,紧密相连。
你倒是松手啊!
奚澜轻轻咳了一声,道:“你受凉,我给你捂一捂。”
阿烛:“那我是不是该露出感动的表情?”
说完自己先笑了。
奚澜一宿没睡,神经紧绷的太厉害,此时看见阿烛毫无阴霾的笑容,也忍不住笑了。心头的巨石慢慢落地,困意涌来。
奚澜看着阿烛,抿了抿嘴,道:“那你别走。”
“不走。”
于是,两人就一个盖着毯子躺在榻上;一个随手拿了本书坐在火炉的不远处。
“睡吧。”阿烛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柔。
奚澜几乎是合上眼就沉沉地睡过去。
听见平稳的呼吸声,阿烛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变得十分凝重。
奚澜的梦境,几乎都能和现实对的上。
尽管他自己一再否认,但在阿烛看来,这种否认更像是自欺欺人。
奚澜自己也知道,所以才会如此焦虑不安。
可惜的是,奚澜这回的梦境潦草混乱,连具体的位置都没有。
阿烛悄悄吸了口气,让自己平复心绪。
严讼这几日派人去查各地情形,不说远的地方,单就豫章郡内,就已经发现几十起家犬狂吠、发疯咬人的事件,听说某个纨绔养的狼犬接连好几日挠墙发疯,不停嚎叫,连累他也被长辈打了一顿。
如果真的是地龙翻身,那……
“阿烛!”
急促而慌乱的惊呼打断了阿烛的忧思,她回头望去,奚澜抱着毯子惊坐起来,满目惊惶。
“怎么了?”阿烛连忙放下书过去,才于床沿坐下,就被奚澜拉到怀里。
他反复摸着阿烛的脑袋,感受着她的心跳、脉搏、呼吸。
是活的。
完好无缺的。
阿烛。
阿烛一头黑线:“适可而止啊。”
她头发都要被他摸炸毛了。
奚澜深呼吸,道:“我、我梦见……”
才说了这几个字,他就又闭上嘴。
奚澜面色难看,想到梦里那些被压得血肉模糊的人,哪怕他知道不是阿烛,可、可昨夜阿烛也没有在第一时间逃出来!
“你梦见什么了?”
阿烛皱眉看他,神情严肃:“你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又做梦了?你这样不行,得找大医来看过,给你开几副药吃,不然休息不好,身体怎么受得了?”
奚澜低声道:“不要。”
“真的。”
说完,他忽然想到什么,掀开毯子,穿上靴就拉着阿烛往外走。
阿烛不明所以,“去哪儿呀?”
奚澜道:“去哪儿都行,反正别待着屋里头。”
最好是在空旷的地方。
阿烛:“……”
前两天说不可能地动的是谁啊!
现在比她还紧张!
阿烛无奈叹气,这一口气还没叹完,忽然感觉地面晃了一下。
晃……了……一下。
两人脚步齐齐停下,同时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不是错觉!
奚澜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了个干干净净。
阿烛反应更快,“阿娘、阿娘还在院子里头!还有枝枝!”
“地龙翻身!真的是地龙翻身!”
短案上的茶盏开始摇晃,一口未碰的茶水尽数洒了出来,宋枝枝满脸惊恐,下意识要找阿烛,但是、但是还有这么多的书……
“七娘!”
是阿烛的声音。
宋枝枝不再犹豫,喊了一声:“快出去!”
同样惊慌的仆婢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往外跑。
“七娘!”
顷刻间,地面开始剧烈抖动,如天崩地裂,房屋轰然倒塌,尘土飞扬间,阿烛亲眼看见一个还想要回去拿东西的女婢被房梁砸中,血肉模糊中,倒地不起。
宋枝枝扑到了阿烛的怀里。
“阿烛、阿烛……你没事就好……”她声音都哑了。
“别怕、别怕。”阿烛道,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声音不住颤抖,“去、空旷的地方。”
这场天灾来的突然,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甚至,有些人上一刻还在把酒言欢、笑语宴宴,下一刻就被淹没在尘土中。
惊呼声、尖叫声,一并被淹没。
死亡悄无声息。
阿烛不敢乱走,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大声道:“别跑!别跑!就在院子里头!”
地面不停震动,连站都站不稳。
宋枝枝抖着声音道:“蹲下……都蹲下!”
天灾面前,人人平等。
严讼虽早早察觉不对,但一把老骨头,连木屐都还没穿上就慌里慌张跑出来,前脚刚从屋里出来,后脚房屋就倾倒,他摔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尘土。
“家主!”
严讼心里还惦记着奚常,赶忙爬起来。
九江奚氏的房屋年数已久,虽大部分都已经翻新加固,但还是倒了一半之多。
郁暖阁那边,五族老非要拉着六族老在凉亭下棋,美名其曰风雅之事,倒是躲过一劫。
“家主!”严讼终于找到了奚常,但后者面色极为难看,严讼心里咯噔一声,“夫人……”
这个时候,百里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头小憩!
严讼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奚常,“家主……”
“让开!”
奚常拂开他的手,不顾地面晃动,大踏步往百里夫人的院落而去。
熟料半路看见奚澜,他搀扶着百里夫人,身边的仆婢一个个都灰头土脸、惊慌失措,不过好在奚澜及时赶到,没有多少伤亡。
除了百里夫人走得太急不小心崴了脚。
“父亲!”
“夫人!”
奚澜把人交给奚常,就片刻不停歇地去找阿烛。
百里夫人忍着脚踝的疼痛,只恨自己不能快些赶到女儿身边,喃喃道:“阿妍、我的阿妍……”
奚澜来得及时,在房檐坍塌之前将被地动震醒,而茫然无措的百里夫人打横抱起,连带着屋里头伺候的几个人都一并逃离现场。
奚澜语速极快:“阿烛平安无事,您别怕。等将您安置好,我即刻去找阿烛。“
他说到做到。
百里夫人望着奚澜的背影,捂着心口,不停喘息。
“别怕、夫人别怕。”奚常抱着她,面色沉沉,尽管山摇地动,他也依旧保持冷静,让人吩咐下去,不许慌张,全都到空旷地方去。
竟然真的是地龙翻身。奚常想。
九江奚氏的房屋坍塌了大半,但好在死伤人数不多。
百里夫人心急如焚,终于看见阿烛和宋枝枝相互搀扶着朝这边走来,奚澜跟着她们身后,目光时刻关注着阿烛。
如果不是知道百里夫人对阿烛来说有多重要,奚澜方才一定不会离开她半步。
“阿娘!”阿烛几乎是瞬间,腿软地坐在了地上。
宋枝枝喘着气,满脸泪水,她喃喃道:“书……九江奚氏的藏书……都没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那些书!
命重要还是书重要?!
奚澜半蹲在阿烛身边,将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闻言瞥了宋枝枝一眼,耐着性子道:“竹简不易损坏,等余震过去,再让人去翻找,应当不会有事。”
阿烛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可怕的场景。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奚澜只是做了个梦,就这样惊惶不安。
即便有通天本领,人在天灾面前,还是依旧渺小。
奚澜抱着她,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他绝不会让梦中发生的事情成为现实。
百里夫人看见这一幕,罕见沉默。
阿烛抬起头,唤了一声“阿娘”,她想到回益州的裴明时等人,想到住在外头的韩愚,想到青山书院的那些娘子们。
“阿娘……外头,是不是……”
“不要管外头了。”奚澜打断她的话,难得强硬,他将他扶起来,擦了擦她脸上的灰,与奚常对视一眼。
奚常道:“你照顾好你母亲和阿烛。”
奚常是家主,又是江州牧,天灾来的突然,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等着他去下令处理。
严讼只穿着足衣,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却不敢面露苦色,连忙跟上奚常,他的家人还不知道如何。不过此时此刻,严讼无比庆幸宋枝枝和阿烛发现不对劲,并在第一时间告诉了他们。
正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严讼昨日就把家人都送到了郊外的庄子上去。
那边空旷无人,老父老母和妻子都喜欢在田地里干活,总不至于落得一个被房屋压死的结局。
“家主……江州并非地龙翻身的地带,都如此严重,盛京岂不是更加惨烈?”
倘若盛京出事,那么可就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