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昨夜梦境的影响,奚澜用早食用的心不在焉,注意力全在奚常身上,时不时就要看他两眼。
他这点儿反常,别说奚常,就连阿烛都看出来了。
奚澜或许自己没有发现,但他是一个不大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阿烛坐在他身边,就很明显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那种震惊迷茫甚至还有一丝惊悚的情绪。
阿烛:“……”
好想打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百里夫人看了眼女儿,难得主动和继子搭话,温声问道:“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
奚澜还没说话。
奚常瞥他一眼,给夫人夹了半块乳饼,淡淡道:“回来做什么?”
这话说的有些不近人情。
不过奚澜也没有被伤到。
当着百里夫人的面,他也不好意思说是为了阿烛的及笄礼赶回来的,只含糊应付了一句:“有点事。”
阿烛看阿娘吃乳饼,也想尝尝,但她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怕吃不完,就分了奚澜一半。
百里夫人眉心一跳,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明明也没有和奚澜朝夕相处,怎么就这样理所应当地与他分食。
奚澜低头慢慢吃。
就像是除夕夜第二日用早食,脸上没有半点不情愿,一副早就习以为常、并乐在其中的模样。
百里夫人无法理解。
“父亲。”
奚照开口,道:“关于江州,您考虑得如何?”
嗯?
阿烛竖起耳朵,什么江州考虑得如何?奚照难道是想把奚常也拉到船上去不成?
奚澜也竖起耳朵,他就知道裴明时特意跑过来没安什么好心,不过,这一回,她怕是要算盘落空了。
豫章郡的士族以九江奚氏马首是瞻,尽管他现在没有野心,但他的态度至关重要。江州会落在谁的手中,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奚常是怎么想的。
果不其然,奚常语气冷淡,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笑道:“怎么,裴明时就这点能耐了?还要你亲自回家游说。”
奚常可不是一个能被轻易打动的人。
就算他不在意九江奚氏,也不容许别人觊觎他的东西。
奚澜心想:这才有那么一点儿像梦里的“常国公”。谁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在乎,全凭自己的心情行事。
不过,话说回来。
裴明时手里头不过一个益州,就已经开始打主意江州了?
新帝尚在,她若是动作太大,可就要成为出头鸟了。
奚照温声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谢伯父已经找过父亲,昨日那韩放达登门,想必也是同样的意思,只是还未找到机会和父亲开门见山地谈一谈。”
奚常不置可否。
谢家主不止一次找过他了。
最近一次还是清河崔氏那事儿,谢家主陪着夫人伤心了一段时日,特意给奚常写了封信,算是感激阿烛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
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有这样的魄力和胆气,实属难得。更遑论她还是为了替谢元曦出头。
至于韩愚……
奚澜察觉到父亲的目光,放下竹筷,道:“冀州牧希望能说服父亲一同共谋天下。”
“噗。”
阿烛笑出声儿。
百里夫人一脸无奈,这哪儿好笑了?
奚照挑了挑眉,“共谋天下?”
奚澜本来还觉得没什么,毕竟他又不是真心实意为冀州牧办事儿。但奚照那个眼神,让他莫名觉得丢脸。
真是年纪越大,脑子越容易糊涂。
换在五年前,冀州牧都不敢在奚常面前说这话。
不说别的,就说两人的年纪。一个垂垂老矣,一个正值壮年,冀州牧到底是哪来儿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与虎谋皮?
他不怕自己哪天不小心死了,继承人还没定下,整个冀州被奚常连皮带肉吞的一点儿都不剩?
真是蠢货。
“冀州牧希望,就算不能拉拢父亲,也要与您交好。至少江州选择置身事外,他们会减少许多压力。”奚澜道。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
仆婢们穿着足衣躬身走进来,把四四方方小桌子上的饭菜和碗碟都收拾干净,又端来煮好的茶和热气腾腾的酪浆。
阿烛头一回摆手:“不要了、不要了。”
不知不觉都吃了好多。
她揉了揉肚子,闻着香浓的酪浆,忍痛道:“我晚些再用。”
百里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下回注意一些,不要吃太多了,免得积食,难受。”
阿烛“嗷”了一声。
知道了。
奚澜看她一眼,继续道:“韩放达过两日会再来拜访父亲,您到时候就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了他就行。”
说句不好听的话,冀州牧想要拉拢奚常,也得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奚常看向奚照,“那你呢?”
奚照淡淡一笑,给父亲斟茶,道:“明时知道父亲如今只想安稳度日,也没有要惦记江州的意思,只是希望父亲到时候可以行个方便。”
至于什么方便,奚照没有多说。
奚常哼笑一声,奚照确实比奚澜会说话许多。
“等她什么时候有北朝一半疆土,再来和我说吧。”
“会有那么一日的!”说话的不是奚照,而是阿烛。她眼眸明亮,恍若有光,用充满骄傲的语气道:“这个世上,除了阿姐,不会再有人能做到。”
在阿烛的记忆里,阿姐永远是最厉害、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百里夫人不愿意让女儿掺和这些,忙道:“肚子舒服了一些没有?阿娘陪你出去走走吧。”
百里夫人不懂朝政,也不懂他们这些争地盘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这些事情是危险的,她不希望女儿掺和进去。
这个世道是不公平的,不公平的地方在于士庶之分,体现在方方面面。最令人有所感触的,便是北朝并不完善的律法。
在这个士族可以任意凌辱庶民,哪怕将普通百姓一家老小杀光,也不会有任何事情,甚至不痛不痒,宠溺的家里连句斥责都没有的时代,有太多的无能为力,这不是一个人、一个家族就能改变的。
哪怕百里夫人也同情那些流离失所、孤苦无依的百姓,可她又能做什么呢?顶多也不过是施粥赠衣,但杯水车薪,实在起不到多少作用。九江奚氏不可能说日日施粥做善事。
在这命运的河流中,他们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颗沙粒。百里夫人想,他们改变不了这个时代,她也不想去改变。她只要女儿留在身边,慢慢长大,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一生。
其他别无所求。
阿烛明白母亲的用意,哦了一声,乖乖起身,被百里夫人牵住了手,一同往外走。
“乖宝,你听阿娘的话,以后他们说事情的时候,你不要去插嘴,也不要多说什么。”百里夫人温柔道,“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
每当这个时候,百里夫人的内心都是十分感激奚常的。
至少九江奚氏给了她们母女一个容身之处。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她们被保护的很好。
阿烛抱着百里夫人的手臂,“阿娘,阿姐她真的能做到!”
她在“阿姐”两个字上加重语气,像是在提醒什么。
可是百里夫人并没有察觉。
她的记忆已经被模糊很多,只记得一些最基本的信息。
都是有关于阿烛的。
“就算能做到,和你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对不对?”
“我还什么都没做呀。”阿烛低头看脚脚,什么都没做阿娘都这样紧张了,她要是跟在阿姐身边,阿娘岂不是要日日不得安眠。
阿烛没有和阿娘争论。
她说起另外一个重要的事情。
“阿娘,我及笄礼过了之后,是不是就要开始议亲了?”
“没有那么早。”在百里夫人的心里,阿烛还只是个孩子,孩子怎么能嫁人呢?
更重要的是——“你不是喜欢奚少池吗?”
阿烛问:“那我们在一起,是不是不太好呀?”
四舍五入,算兄妹乱亻仑吗吗?”
“……“
百里夫人好半天没说话。
百里夫人道:“可是……你不是喜欢奚少池吗?”
她也不想妥协。
但是,每每看见女儿望向奚澜的眼神,她就连句劝说的话都说不出口。
阿烛道:“所以,阿姐一定要成功!到那时候,我说不定还能耀武扬威!谁敢说我半句,我就让阿姐砍了他们!哈哈。”
百里夫人:“……”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好吧。”
另一边,奚澜离开前厅,被奚照给拉走了。
“你看父亲的眼神不对劲。”奚照开门见山道:“可是发生了什么?”
奚澜矢口否认:“没有、大兄不要瞎想。”
奚照盯着他,肯定道:“你做梦了。”
奚澜:“……”
虽然但是,这话听着总感觉不大对劲。
“梦里,父亲做了什么?”
“没什么。”
“所以真的做梦了。”奚照笃定道。
“……”奚澜道:“都是做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境而已,岂能当真,与现实混为一谈?”
奚照想着让阿烛去敲开他这比蚌壳还要硬的嘴。
“大兄。”奚照心生退意,他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我还有事情,得找父亲问一问,我就不在这奉陪了。”
“什么事?”奚照问。
什么什么事?
没有说那就是不想说。
怎么还一个劲追问呢!
奚澜扒拉开奚照的手,赶忙跑了。
奚常在书房练字。
“有事?”他看了奚澜一眼,他这个人生性感情淡薄,别说是自己的亲兄弟姐妹,就是自己的儿子都不在意。
所幸奚澜早就习以为常。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问了出口:“父亲,您和薛桓认识吗?”
“听说过,不相熟。”奚常问:“怎么了?”
奚澜暗暗松了口气。
既然这样的话,奚常就不会像梦中那样,变成那种疯子。
薛桓、薛桓……
这个人自几年前在盛京销声匿迹,便再无下落。
如果不是做梦知道薛桓的本事有多大,奚澜甚至都要怀疑薛桓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眉头紧锁,低声道:“我昨夜做梦,梦见您和薛桓一同造反。”
奚常:“……”
他冷静道:“果然是做梦。”
也难怪,用早食的时候奚澜总是在“不经意”间看过来。
奚澜道:“父亲当真没有薛桓的下落吗?”
奚常眯起眼,神情流露出一丝危险,冷冷道:“我没有理由骗你。”
奚澜后退一步,道:“抱歉。”
父子二人实在没有多余的话题,奚澜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他觉得薛桓这个东西,如果没死的话,一直藏在暗处,就跟毒蛇一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冲出来咬你一口。
还是要尽快把人找出来。
否则容易多生变数。
奚澜去外头见了韩愚,韩愚十分担心他,自从昨日亲眼见证九江奚氏的族老是如何偏心眼的,韩愚就觉得奚澜容易受欺负。
九江奚氏不像其他士族一样枝繁叶茂,统共就只要奚照和奚澜两兄弟,本以为再偏心也偏心不到哪去,没想到昨日给了他当头棒喝。
“少池。”
“放达兄,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
听奚澜这么说,韩愚立马道:“谁?”
“薛桓,薛时允。”
“……?”这个人已经消失很久了,久到韩愚一时半会都没有回想起来。
奚澜也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道:“我与他有私怨。”
韩愚笑了一下,奚澜就是这样的脾性,直来直去,也不会拉帮结派。
不过,他想了半天,终于想起这个人。韩愚在先帝在世的时候就被通缉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惜一直没有下落。想到这,韩愚心中不免也有些奇怪,答应下来道:“好,我帮你找找。”
又问:“少池,你回九江奚氏……尊君可有说什么?”
奚澜沉默了一下,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我试探了一番父亲的意思,唯一能确定的是,父亲就算不会答应我们,也不会答应益州那边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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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尊君:对别人父亲的尊称。
上章写错了,是常国公。
以及,奚常前后两辈子都是脑子有病,真正意义上的有病。只是这辈子有夫人在,所以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