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澜对自己在九江奚氏的处境闭口不提,让韩愚的心里就跟堵了块石头一样难受。
韩愚自己吃过不受重视、任人奚落的苦,他知道在大家族生存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越发心疼奚澜。
“少池……”韩愚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奚澜愣了一下,回去?
什么回去?
他可是想留在这陪阿烛过完生辰的。
梦里的他,从来没有陪阿烛过生辰。
韩愚见他不语,想到九江奚氏族老的偏心,江州牧的冷漠,他曾发誓一定不要再过看人眼色、卑躬屈膝的日子,到如今,只差临门一脚。
奚澜道:“州牧不是说,只要这一趟能成事,就正式封你为少主吗?”
他试图劝道:“即便前途渺茫,也要尽力一试。更何况,父亲并没有被我大兄说服,还是有一丝希望的。”
“不。”韩愚下定决心,认真道:“这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江州牧的性情,我行我素,众所周知,他就算是有争权夺势之心,也不会和父亲合作。既如此,又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更何况……”
更何况,他实在不愿意看见奚澜为了自己,去和江州牧低头。
就算奚澜在九江奚氏并不受重视,可他也是在长兄疼爱庇护下长大的,后被晏公收作亲传弟子,乃是士族郎君中的佼佼者。自小到大,顺风顺水,就算是心高气傲也是理所应当。
韩愚想,这样的少池既然心甘情愿辅佐自己,那么他也一定不会辜负他的付出。
韩愚决定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冀州我势在必得,这少主之位,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没必要为了父亲的一句话,让你深受委屈。少池,我们明日便向江州牧辞行,回冀州去。”
奚澜:“……”
不是,谁委屈了??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韩愚想开之后,整个人都放松许多,他知道奚澜好面子,不愿意和他多说九江奚氏的事情,颇为理解地拍了拍他肩膀,叹道:“这一趟真是辛苦少池了。”
奚澜面无表情挪开他的手,“不辛苦。”
韩愚笑了一下,虽然少池是因为一时意气才答应了他的请求,可这么久了,他们的情谊早就深厚不已,不仅帮他去寻了自己的老师,还答应回九江奚氏说服江州牧。
韩愚心想,正是因为如此,他更不能让少池受委屈。
“我不委屈。”
韩愚一惊,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将最后一句心声说了出来。
奚澜面瘫脸地重复:“我不委屈。”
他主要是为了阿烛的生辰,但没想到兄长也回来了,他还想再多留几日,和兄长说说话。
韩愚不相信,只觉得他在逞强。
“……”奚澜试图挣扎,“就算没有半点希望,在我大兄离开之前,我们也不能走。倘若我们走了,我父亲被大兄说动……”
“不会的。”韩愚信心十足道,“江州牧不是那么轻易就被说动的人,少池,你不必太担心。”
奚澜:“……”
不是,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人误会了??
奚澜冷静片刻,道:“没有完成州牧的交代本就无颜回去了,若再来去匆匆,不仅州牧那边不好交代,还容易被有心人做文章,说我们半点不用心。”
韩愚脸色一沉,显然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奚澜道:“保险期间,还是再多留几日。”
韩愚沉默半晌,方才无奈叹道:“既如此,那便等秦小娘子过了生辰再走。少池,你曾与秦小娘子相熟,可知道她的喜好?”
奚澜的眼神顿时警惕起来。
你想做什么?
韩愚知道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就算奚澜和阿烛已经断交,甚至已有仇怨,可再怎么样也是曾经喜欢过的人,怎么能容许别人觊觎?
韩愚自己也一样。他的夫人虽身份一般,小家碧玉,可妻子始终是不一样的。那是韩愚的第一个女人,又是正室,就算如今院子里头多了几个旁人送的颜色姣好的侍妾,那也是随便就能发卖、转手送人的玩意儿,哪里能和妻子相提并论。
如果有人敢在韩愚面前提出交换·妻子的要求,他一定让那人后悔终身!
所以韩愚很能理解奚澜,他立马笑道:“你放心,我对秦小娘子并无他想。只是她如今在江州牧那正得宠,我们不妨试着从她那下手,看看能否……”
奚澜打断道:“别想了。我们两看生厌,你送东西给她,保不齐被迁怒,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愚:“……”
“现在的小娘子,气性这么大。”他嘀咕了一句,见奚澜脸色不大好看,立马想起这位就是让秦小娘子记恨许久的罪魁祸首。韩愚咳了一声,讪笑着先走了。
奚澜在心里冷哼一声。
别管他和韩愚关系再好,那也比不上兄长和阿烛。
韩愚在他面前说阿烛气性大,他脸色能好看才怪。
·
“阿姐,你要把元曦带走?”
阿烛愣愣地看着裴明时,又看了看谢元曦,好半天才算是接受了这个事实,讷讷道:“好像是哦……元曦跟着阿姐才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裴明时温声道:“她既然想要为天下女子立法,那么光在这看书是远远不够的。有些东西,就算是亲眼目睹都无法感同身受,更不要说只靠自己猜测、臆想。”
她将阿烛搂在怀里,明明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可在她眼里,她永远都只是个小孩。
乖巧可爱、体贴懂事的小孩。
“我在并州发现了一座矿山。”裴明时用带茧子的手指轻轻刮了一下阿烛的脸蛋,软乎乎的,她低声笑道:“多亏了阿烛先头给温娘子的信,有薛氏从中周旋,我再带元曦去太原郭氏走一趟,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给阿烛打一把趁手的兵器了。”
阿烛眼前一亮!
就算再不懂的人,也知道铁矿的重要性。阿烛发自内心地为裴明时感到高兴,一时间,与朋友分别的难过也消散许多。
谢元曦不舍地看着阿烛,但她也知道,只有裴明时强大起来,她才能有机会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阿烛。”谢元曦向她保证,“等到我立法、编书的那一日,我一定将你我的名字,写在一起。”
我们并肩而立。
阿烛没有特别大的抱负,也没有一个一定要完成的目标。但她一直都在尽自己所能,去帮助裴明时、宋枝枝,乃至如今的谢元曦。
她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谢元曦永远都记得,她握住自己的手,说:“曦者,光也。我阿娘常叹我名字不好,烛火微弱,恐不能长寿。”
所以,做我的光吧。
元曦。
谢元曦不知道自己真的能不能做到为女子立法,给天下女子带来光和希望。
可她不会忘记,阿烛曾在她灰暗而迷茫的时候为她点起明灯,照亮来路。
谢元曦认真道:“若我能被后人知晓,我一定要他们都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阿烛白皙的脸蛋上浮现薄红,又高兴又羞耻,摆手道:“不用不用,你做你的就好,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谢元曦的一根筋又体现出来了,“要的!我会把你的名字,写在我身旁。”
若我有功于后人,那么,你同样居功至伟。
阿烛也不是脸皮薄的人,但就是招架不住谢元曦的固执和真诚。
她摆摆手,顾不得即将分别的难过,顶着个大红脸先跑了。
阿烛上辈子死的早,也不怎么了解外面的情况,除了听说过当今有位前朝贵女一手创办出唯一一家只招收女子为学生的书院,其他都已经记不清楚。
但她记得,后世虽然并未做到男女平等,好歹男女大防的风气要比现在好许多。至少,很少再出现说因为失了清白,就被家族逼死的事情。
女子若是受辱,是可以报官的。
阿烛晃晃脑袋,把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晃干净,准备去族老们住的郁暖阁走走。
她还没有忘记五族老和六族老对奚澜的斥责。
太不讲道理了。
她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比他们更不讲理的人!
“小娘子?”半路碰见严讼,他脸上少了笑容,多了几分愁眉不展。
阿烛关怀道:“朴直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严讼也不瞒她,叹了口气道:“看这灰蒙蒙的天,想来接下来几日怕是要下大雨了,近日怪事连连,昨日有燕群露宿,驱赶不散,今日又听说家禽发狂,狗吠不止,牛不吃草……哎!光狗都咬伤上百人了!”
阿烛“啊”了一声,“怎么会这样。”
严讼也纳闷呢,说是别人下堵吧,可却查不出一点问题。更何况,不是一地如此。
严讼道:“某就不和小娘子多聊了,还要去禀报家主。”
阿烛连忙让开,“哦哦好。”
路很宽敞,阿烛这是多此一举。
严讼被她逗笑,但阴云始终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让人心情无比沉重。
阿烛也就歇了去郁暖阁的心思。
她跑回去,发现宋枝枝在抄书。
“阿烛。”宋枝枝喊她,“你现下空吗?”
一般问这个话,那就是想让阿烛帮忙一起抄书。
阿烛空闲的很。回到九江奚氏,因为阿娘时不时会过来看,为了让她少些担忧,阿烛减少了许多事情。因为阿娘不希望她过的太辛苦。
宋枝枝抿嘴笑,将新买来的竹纸,和笔放到阿烛面前,又给阿烛磨好墨,温柔道:“辛苦了。”
“不辛苦。”阿烛习惯性地咬了一下笔头,宋枝枝就知道她会这么做,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糖。
“唔。”
“不要咬。”宋枝枝道。
阿烛含糊答应一声,坐在她对面,提笔蘸墨,认认真真地写下第一个字。
士族藏书概不外借,不过看在阿烛的面子上,奚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宋枝枝去书阁借阅。
既然都给人看了,那顺便给人抄一份,就抄一份吧。
宋枝枝只想保存下来,放在青山书院里头。嗯,只给女子们看。
这个世上,男子已经受到了许多优待,宋枝枝做这么一点儿事情也不过分吧?宋枝枝并不觉得自己和“重男轻女”的人有什么区别,她也不在意后人会如何看待、评价她,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问心无愧就足以。
虽然奚常默许了,可九江奚氏的族老听说这件事情,又在那嘀嘀咕咕,一会儿说宋安游家里没有一个好人,一会儿又说女郎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宋枝枝还没觉得有什么,谢元曦听说之后,就找了个机会去和老头们理论。
遥想当年,这俩老头把崔十二娘夸的天上有地下无,恨不得即刻聘回来给奚照做媳妇儿。他们九江奚氏往后有这么一个当家主母,想必子嗣也都能个个有出息。
好了,被谢元曦一板一眼说得不敢吭声,要是吭声了,那就是瞧不起自己的妻子、女儿、孙女,包括百里夫人。
谢元曦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但她一根筋,从她抓着谢珺当初害她摔断腿这件事情不放就能看出来。这么多年了,她光用那一句话就能让谢夫人噎的不行,还无法反驳。
五族老和六族老哪里是她的对手。
还好老头们不知道谢元曦的真实身份,否则怕是脸都要绿了。
九江奚氏的书阁有上千册藏书,工程量浩大,宋枝枝怕是不眠不休都要小半年才能完成。
不过,她也没有那么贪心。
人这一生,能看完多少书呢?
她不是非要每个女子都饱读诗书,她只是想给她们一个读书的机会。
读书并不为考取功名,而是明礼、开智。
阿烛嘴里的糖吃完了,就和宋枝枝提起了严讼和她说的那些怪事。
“是不是有人给家禽下毒了呀?”阿烛问。
这大概是每个人听到严讼的话之后的第一反应。
宋枝枝也不例外,她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奇怪,又说不上来。
好半天,她迟疑地站起身,去竹简堆里翻了又翻,找了又找。
终于找到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