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几辆马车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清晨离开了清河郡。
与此同时,崔家放出了崔十二娘因母病故,而伤心欲绝、暴陨轻生的消息。
曾经的清河双姝,便就这样与黄土作伴。一时间,也不知该惋惜如此年纪轻轻便如落花沉泥,还是敬佩其死生无惧、至纯至孝。
不少读书人纷纷作文章,将崔十二娘夸得天花乱坠,最后不忘回归重点,称未出阁的女郎便该如此,以爹娘为天,崇尚孝道,不可忤逆。
在这掀起一阵孝道为重的风潮中,琅琊王氏嫡次子失踪下落不明的消息,如沙粒掉进水中,毫无波澜。
琅琊王氏起先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毕竟王逢的性子,他们都知道,最是爱玩儿,但也知道分寸,不会去挑衅不该惹的人。寻常在外头玩儿个把月便会回家一趟,但这次隔了好久,也无音讯,派出去的人也联系不上王逢身边的仆从。
随着日子一点一点过去,琅琊王氏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才发现不对劲,可真是有够心大的。”阿烛将信笺搁置一边,宋枝枝捡起来,本想烧毁,没想到被对面的人从手中抽了过去。
“元曦……”她欲言又止,怕元曦看见心里难受。
对面的青衫女郎轻轻摇头,道:“无事。”
因为阿烛的及笄礼将近,百里夫人知道她没什么事儿后,便派人送信让她先回家,他们也开始动身出发。于是从清河郡出来,她们就与谢夫人分开。
谢夫人先是郑重其事地对阿烛许诺:“我知道,你不是为着别的,只是因为你和元曦是朋友,所以才这样为她。可我记着你的情,阿烛。”
她又握着崔元曦的手,再是强硬的女人,此刻也不禁红了眼眶。
谢夫人道:“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崔十二娘,只有谢元曦。你随阿烛去吧,只记住,谢氏永远是你的家。姨母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崔元曦,不,应该是谢元曦。
她轻轻点头,与姨母分别。
而今,在九江奚氏倒是比从前自在许多。
谢元曦轻声道:“想当初,琅琊王氏是何等的尊贵,把持朝政,满门公卿,没想到只是短短两百年,就出了这样卑劣之徒。”
想要家族走得长久,聪明而有远见的大家长少不了。
琅琊王氏和清河崔氏外表光鲜亮丽,内里乌烟瘴气,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
——儿女不和,多是长辈无德。
阿烛听到这,从边上小山高的竹简中扒拉扒拉,终于找出有关于琅琊王氏的秘闻。
“给。”她递过去。
谢元曦不明所以,但还是接过来,放在面前的短案上,轻轻摊开。
上面写着,去年几月几日,王逢趁兄长不在家中,借酒意强占长嫂,后者不甘受辱,留下血书便上吊自尽。
本以为这件事情再怎么样也会闹大,没成想,琅琊王氏的家主和老夫人为了偏袒王逢,在嫡长子回家之前,处理了长媳身边所有的仆婢。发卖的发卖,封口的封口,最后告诉嫡长子,他的妻子是因为前几日外出上香被土匪玷污,这才含恨自尽。
琅琊王氏的其他人都知道王逢有多受宠,即便是真正的嫡长子、家族继承人也要避其锋芒,有家主和老夫人偏心,旁人自然不会去嫡长子面前乱嚼舌根。
“蛇鼠一窝,简直可耻!”谢元曦猛地合起竹简,清冷而不食烟火的脸被怒容覆盖。这一刻,她仿佛忘记了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只满心悲怆地为那个才做新妇没两年的女子哀痛不公。
她该是多绝望啊,才会留下血书悲愤自尽。
谢元曦不是什么善人,可也狠心不到哪里去,即便被王逢那样侮辱欺凌,她也只是心如死灰,生不出半点杀意。可看见这上头桩桩件件,具体到每一日的恶事,她是真的恨不得王逢备受千刀万剐、痛苦死去!
不过,王逢被谢夫人带走,落在她手中,想来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能留住一条性命恐怕就不错了。
谢元曦迷茫的前十七年如雾里看花,循规蹈矩。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女子能做什么。
即便是母亲,也只是要她学好琴棋书画,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才女。
因为在这种环境下,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备受称赞,从而可以嫁得好人家。
自从那日与阿烛谈话后,谢元曦的心中就开始隐隐冒出一个念头,她着急,却始终没能抓住那一点。
而今,她盯着“留下血书、悲而上吊”的那几个字,心中阴霾退去,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她终于知道自己应当要做的事情。
谢元曦从小到大,就是一根筋的人。清河崔氏需要门面,阿耶阿娘需要可以拿得出手、可以令人骄傲炫耀的女儿,于是不论寒冬酷暑,她都每日勤勉,不敢懈怠。
她熟读清河崔氏所有藏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拿手的筝,曾一曲闻名遐迩。
谢元曦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女子清白不在,除了嫁给伤害自己的人,就只有悬梁自尽一条路?”
“什么是干净,什么是不干净?”
“心脏,难道不比受辱还要可耻吗?”
“受欺负的人,反而无处伸冤,只有死路一条,这是什么道理?”
谢元曦眼中有令人侧目的光芒,从轻声喃语,到悲愤质问,一字一字,不忿和哀痛就像是一柄匕首在胸腔狠狠搅·弄,最后全都变成血块呕出来。
她眼中有哀痛,有悲楚,泪光浮现,滴落在竹简。
“我北朝开国以来,竟无一条律法,是保护女子清白的。”
“因为从未有女子掌握话语权。”
一道清冽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原本郁郁寡欢的阿烛像是打了个激灵,眼眸睁大,迫不及待地起身绕过书案,往外走去。
前几步还是走,后面就变成了小跑。
直到那人踏进阁楼,被阿烛扑了个满怀。
“阿姐!”
阿烛都快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阿姐了。在她的记忆里,她和阿姐从来没有分开这样长的时间。
阿烛紧紧搂住裴明时的脖子,明明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已经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可还是憋红了眼圈,只能不停吸气、再吸气,才能忍住泪水,不让它从眼眶跑出来。
裴明时心疼坏了,神情有微微动容,但还是被她掩饰起来。她抱着妹妹,可以看出来她每年都有好好吃饭、快快长高,是一如既往的懂事乖巧。
“阿姐,你怎么来啦。”阿烛仰着脑袋看她,潮意打湿睫毛,像是落了雨的蝴蝶,泄出几分难以控制的脆弱,但随着她扬起笑容,高兴不已,那抹脆弱便迅速消失不见。
裴明时不自觉放柔声音,抱歉道:“你的及笄礼,我或许不能赶到,便提前过来看看你。过两日……就要走。”
阿烛愣了一下,好半天才跟个没事人一样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没事呀!阿姐能来我就很高兴很高兴了!”
她跟雏鸟似的,一叠声唤着“阿姐”,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还是紧紧抱住裴明时的手臂,给她介绍好朋友。
“阿姐阿姐,这个是元曦,元曦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我最近在跟着她学筝!”
谢元曦自从裴明时出现就一直看着她,“是……益州牧?”
她没有用明时公主来称呼,而是用益州牧这个身份,可见谢元曦对裴明时是打从心底的敬重。
一个女子,能让奚大郎君,还有杨四兄和谢瑶之心甘情愿辅佐,又怎么会是平庸之人?
裴明时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阿烛,跟哄孩子似的,“阿姐知道了,别抱着,我身上脏着呢。”
青露进来奉茶,是她领裴明时进来的。裴明时虽然现在名气颇大,可外头将她传的那叫一个凶神恶煞,这一路走来,九江奚氏的下人压根不知道她是谁,只当成是小娘子的朋友。
裴明时温声道:“七娘,元曦。”
她是一直都知道宋枝枝办书院的,还在能力范围内给了不少助力。宋枝枝面对裴明时,难免紧张,但更多的还是高兴。
几年不见,她如今也算是迈出了大大一步,可以在裴明时面前勇敢说一句:“没有让您失望。”
裴明时笑了。
这个笑容对宋枝枝来说,便是莫大的鼓励认同。
裴明时又看向谢元曦,“崔十二娘,清河双姝,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相由心生。
谢元曦生了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脸,从前还会被人说木讷无趣,可今日看来,她依旧清冷如仙,但目光坚定,炯炯有神,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就是这样奇怪。
看着谢元曦,裴明时顿生惜才之心。
“崔十二娘已经死了,我如今姓谢。”谢元曦想到不久前的事情,眼神有一瞬黯淡。
未出阁小娘子的名字,除了极其亲近的亲友知道以外,是不会外传出去的。所以不认识她的人,即便是知道她叫谢元曦,也不会有人想到她是已经死了的“崔十二娘”。
裴明时淡淡道:“非你之错,假死脱身,被人知道,反倒容易叫人误会。”
谢元曦苦笑道:“人言可畏……”
她自己可以不去听不在意,可阿娘尸骨未寒,她不能让人指责她水性杨花,还要连累阿娘一同被骂。
裴明时叹了口气,道:“等有一日,律法完善,造谣中伤他人者,都要处以严刑。兴许便会好些了。”
谢元曦慢慢捏紧手,紧紧盯着裴明时,眼底藏着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殷切与希冀。
“益州牧……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裴明时笑了,“我以为,你多多少少会对瑶之抱有一定的信心。”
提到外兄,谢元曦就不禁蹙眉,张口就要说“谢瑶之不是什么好人”,被阿烛和宋枝枝一前一后捂住了嘴。
谢元曦:“唔唔唔!”
放开她!
阿烛先一步放开,宋枝枝面露尴尬,小声提醒道:“往事就莫要提了。”
谢珺好歹也是你外兄,儿时的事情就忘了吧。
忘不了,也别在他上司面前提啊。
裴明时忍俊不禁,道:“瑶之知道我过来,特意拜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希望你能派上用场。”
松雪和青露进来,把书箱、衣物、笔墨纸砚等等,一并抬到阁楼中。
谢珺虽然已经好些年没有和谢元曦见面,可到底是妹妹,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心疼?杨石看见谢夫人送来的书信,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王逢面前,提剑杀了这个畜生!
谢元曦垂下眼帘,遮住弥漫开来的水雾,低低地道了一声谢。
阿烛的和宋枝枝对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又心疼又好笑。
看样子,她接下来是不会提一遍谢珺,就重复一遍他的“丰功伟绩”了。
裴明时道:“瑶之知道你自幼喜爱念书,便为你找寻了一些你眼下或许会感兴趣的东西,大多国律,还有前朝的一些律法条例。”
谢元曦霍然抬头,水雾散去,眼中明晃晃的不可置信。
她颤声问:“我……可以?”
裴明时笑,“可以不可以,自然问你自己。”
但是,裴明时相信她。
她手底下确实少人,但也是宁缺毋滥。经受了那样屈辱的女子不在少数,可谢元曦能自己走出阴霾,冲这一点,裴明时就愿意相信她。
所以她丝毫不吝啬承诺。
“只要你可以,终有一日,我会给你施展的机会。”
谢元曦低下头,双手交叠身前,弯腰伏地,眼泪重重砸下,哽咽道:
“请您,允我为天下女子立法。”
为什么作恶多端者逍遥法外?
为什么失去清白的人就该死?
为什么流言蜚语,就能将人逼死?
这天下,还有公道可言吗?
既然道德与教养无法约束人的言行举止,那么,就请律法来裁决吧。
裴明时愿意成为当今世道的第一人,以女子身为帝,给天下女子争取一条生路。
宋枝枝创办书院,立下宏愿,从她起,每一任山长都要谨记初心,只招收女子为学生。她让尽可能的,让所有女子都有念书识字的机会。
谢元曦险些被家人用七尺白绫逼死,她不懂、不甘、不忿,为什么要受伤的人来背负一切后果?难道,就没有人为失身女子所不公吗?她要立法,为女子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