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长史来了。”青露轻声禀报道。
严讼和阿烛分头进行,比她稍稍慢了一步。按理来说,他一个中年男子不好踏足后院,尤其是未出阁小娘子的居处,不过这个时候,也没什么要紧了。
崔元曦虽是典型的高门贵女,可因为和阿烛、宋枝枝她们愈走愈近,对男女大防也没有从前那般看重。更遑论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后,如鬼门关走一遭,虽称不上脱胎换骨,可性子也有了一定的转变。
她都已经这样了,名声于她,还有什么用处?难道,她当真要为了清河崔氏的声望而自尽,以此保全家族颜面?
若是崔夫人还在,崔元曦说不得真会这样做。
可阿娘都不在了。
崔元曦什么都没有了。
她只剩下这一条命了。
“朴直先生。”阿烛喊了一声。身着大袖衫戴帢帽的文士朝几位小娘子微微欠身,这几日的奔波让他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好在收获颇丰。
他将这几日查到的东西交给阿烛,阿烛扫了一眼,感激道:“辛苦您了。”
严讼笑呵呵道:“不辛苦。”
崔元曦接过那几张纸,上面有崔六娘身边女婢的证词手印,对崔六娘趁人不注意将崔十五郎推入水中一事供认不讳。还有崔六娘从王逢庶妹口中得知琅琊王氏秘密后,如何不动声色泄露给二房夫人,又是如何出主意让王逢顺利得逞的证据。
严讼看了一眼秦小娘子,温声道:“某对府上四郎君有几分好奇,故而特意查了一番。没想到,崔六娘子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崔六娘有许多事情都是交给贴身女婢去办的,趁她外出的时候将她抓住审问,对严讼而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不过达到目的便停手了,否则深挖下去,恐怕还要让崔家后宅的丑事传的人尽皆知。
这些倒是不好叫小娘子知道,免得脏污了耳朵。
“十五郎……”
崔元曦捏着供词的手在发颤,她知道崔四郎害她,是因为阿娘让人打断他的双腿,害他落下终身残疾。
可是,“六娘和十五郎,无冤无仇,她为什么……”
严讼叹了口气,道:“可崔六娘子与崔四郎乃一母同胞的兄妹,在十五郎君未出世前,崔四郎可是差点就被立为嗣子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高门大族,兄弟内斗,子女相争,是无法避免的事情。要么,就像宋家这样嫡庶分明,要么,就如九江奚氏、琅琊谢氏一般,子嗣稀少,确保继承人的位置永远不会动摇。
否则,手足相残是迟早的事情。
崔元曦眼中赤红一片,像极了浓郁的鲜血,喃喃道:“我一直以为,阿娘或许冤枉了人,原来没有。”
崔四郎是想要十五郎死,只是没有在那个节骨眼上动手罢了。
“打得好,打得好啊。”崔元曦点头道,笑出了眼泪。她想到郁郁而终、临死都念着十五郎的母亲,想到寒冬腊月,活活淹死的幼弟,最后想到自己。
崔元曦脱力一般瘫倒在地。
宋枝枝几乎是立刻去扶她,“元曦!你……你不要这样。”
她眼底是浓浓的悲伤,“我们去告诉崔家主,我们有证据。”
阿烛站在一旁,双脚仿佛生根一般,定在原地。
她动了动唇,无法言语,最后只得垂下头。
宋枝枝没有见过崔家主,她不知道崔家主的偏心。可崔元曦应当是明白的。
她不是没有想过和崔家主告状。可是,崔夫人的死让她明白,只有被偏爱的那一方才有资格“告状”。
崔夫人难道没有说吗?
她说了,十五郎的死一定是有问题的,一定是别人害了他!
她也说了,十二娘不是那种人,她是被人陷害的!
但哪怕最后,崔夫人含恨而终,崔家主也没有认认真真地彻查一遍。
他不会去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儿子去大动干戈调查真相,也不会为了一个成了残花败柳的女儿和琅琊王氏撕破脸面。
对崔家主而言,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崔元曦低声道:“没有用的。”
就算她把证据摆在崔家主面前,就算她逼着崔六娘他们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崔家主也会说:
“十五郎已经死了,你还要六娘给他偿命不成?”
“你若是不出去,什么事情都没有。”
“四郎也成了这样,就到此为止吧。”
最好的结果,恐怕就是崔六娘被送到庄子上去。至于已经成了废人的崔四郎,崔家主只怕都舍不得再做处罚。
毕竟在崔家主看来,既然是崔六娘害的十五郎,那就是与崔四郎无关,当初崔夫人一意孤行让人废了他的双腿,如今一报还一报,崔四郎也没有做错。
阿烛一直默不作声,忽然道:“谢姨母已经把王逢捆了起来,想杀想剐,任你处置。”
“至于崔四郎和崔六娘,我带了人来,只要你开口,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严讼咳了一声,“小娘子稍安勿躁。”
阿烛看向他,严讼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让小娘子如此生气,她虽然备受奚常宠爱,可做事向来有分寸,从未有过说借九江奚氏之势压人一头的行为。
阿烛抿了抿嘴,道:“阿耶答应我……”
严讼见她垂眼难免心软,道:“某知道小娘子替十二娘抱不平。不过,想要报仇雪恨,不必非得亲自动手。”
即便阿烛从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外头说多了总归叫人不舒服。
严讼笑道:“几位小娘子先聊着,某去去便回。”
去哪儿?
自然是去找崔家主。
严讼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虽是对九江奚氏极力打压次子的偏激举动颇有微词,可也知道那些族老是被奚常那一辈人弄怕了。前家主和夫人生了五六个孩子,同父同母尚且都能斗得你死我活,更不要说崔家这种情形。
只是可惜了,崔十二娘这样的才女。
严讼被人领到前厅的时候,正好听见谢夫人说要带崔十二娘离开。
崔夫人就只有两个孩子,十五郎已经死了,只剩下十二娘一人。无论如何,谢夫人都不会再把十二娘留在崔家。
崔家,真是催人命的地方!
“不行!”崔家主冷冷道,“十二娘婚前做出这种事情,把我崔家的脸都丢光了!她绝不能活在这个世上!”
“这都是因为谁?这都是因为谁?!”谢夫人一声比一声大,如果不是身边人拦着,恐怕那一巴掌又在落在崔家主脸上。
谢夫人道:“我今日还非得把人带走,你若是有本事,拦我试试!”
崔家主冷冷地看着她,他这个姨姐,可比崔夫人要强硬许多。
可这是崔家,不是他们谢家!
“崔家主,谢夫人。”严讼打断他们说话,客客气气作揖,“某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谢夫人冷笑一声,左右丢的不是她的脸。
崔家主看见严讼,挨了巴掌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容,然因为心情不好,看着实在僵硬,朝严讼回了一礼,“严长史。”
严讼温声道,“崔家主的家事,某自然无权过问,只是我们小娘子与崔十二娘关系匪浅,没有朋友受辱,而无动于衷的道理。”
崔家主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照严长史这么说,九江奚氏是要掺和我崔家的家事中了?”
“崔家主儿女众多,想来,也不是少崔十二娘一个。”严讼虽语气和缓,可言辞犀利,甚至能听出几分讽刺意味。
“对崔家主而言,嫡子嫡女,远不如庶出矣。又何必强留呢?还是说,非要崔十二娘被庶出子女害得死无全尸、声名狼藉,方才罢休?”
“荒唐!”崔家主大怒,“十二娘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害她!”
谢夫人冷笑一声,脸上的轻蔑与嘲讽丝毫不加以掩饰。
崔家主盯着她,“如果不是云娘当初心狠手辣,打断四郎的双腿——”
“我妹妹身为崔家主母,难道连处置一个狼子野心的庶子的权力都没有?”谢夫人讽刺道,“做你们崔家的主母,连个下人都尚且不如。”
严讼忙打圆场,道:“崔家主既然疼爱十二娘,便让她就此离开崔家吧。”
“休想!”
崔夫人是死了,可他还没有死!让女儿投奔亲戚算是什么事?他清河崔氏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更何况,倘若王逢将做的龌龊事说出去……
谢夫人气愤不已,还要再说,被严讼叫住。
“十二娘如今才失去母亲,正是需要人相陪的时候,谢夫人不妨去看看她。”
谢夫人压下怒火,算是同意了。
严讼朝崔家主笑笑,拿出了那些证据。
“某无意冒犯,只是……崔家主还是放十二娘一条生路的好。”
“十二娘!”谢夫人搂住外甥女,忍了许久的泪如谐闸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她哽咽道:“都是姨母不好,姨母当初就不该让你们回来。你母亲、她糊涂啊!”
崔元曦被紧紧搂着,眼中仓皇一闪而过,很快恢复成一潭死水的沉寂。
她低着头,轻声问:“姨母,失去贞洁的女子,就是该死的吗?”
“不是!”谢夫人扶住她的肩膀,眼睛死死盯着她,“你怎么会这样想?是谁告诉你的?是崔家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还是你阿耶?”
崔元曦眼眶发红,满是迷茫。
她说:“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自懂事起,她的一言一行,就是代表清河崔氏,她必须要完美到极致,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她是士族贵女的典范,是崔家的门面。
所以,当她出现污点,就失去了价值。
明明不是她的错,明明……她什么都没做。
她往后,她还有往后吗?
“十二娘!”谢夫人用力抱住她,不叫她看见自己眼中的昭然恨意,沉声道:“你可知你名字的由来?”
崔元曦怔然。
谢夫人看着她,像是要透过眼睛,看见她的灵魂。
“元曦,是自开天辟地来第一缕光的意思。你阿翁为你取此名,是希望你永远不要被阴霾遮蔽。”
崔老太爷去世的早,否则,一定不会让崔元曦受这样的委屈。
谢夫人给她擦去眼泪,柔声道:“你没了阿娘,还有姨母,姨夫,舅父,还有外兄。傻孩子,女子的价值,怎么会在清白上之上?”
阿烛和宋枝枝走进来,谢夫人道:“振作起来,姨母带你走。”
崔元曦慌忙摇头,“不……”
“我去谢氏,会影响到阿琼。”崔元曦哆嗦着,从袖中取出一块破碎的暖玉,谢夫人还没有女儿之前,便把自己这块玉给了崔元曦。可她,甚至不能保住姨母的心意。
在那寒冷的夜里,王逢撕了她的衣裳,掐着她的脖子,摔碎了她的暖玉。
外翁亲自刻下的“平安”二字,四分五裂。
崔元曦含泪道:“我对不起姨母。”
“你胡说什么!”谢夫人又气又急。人没事就好,一块暖玉,即便价值连城,又能如何?
阿烛道:“谢姨母,我和元曦说几句吧。”
谢夫人此时此刻无比感激阿烛和宋枝枝,想了想,兴许同龄人更能劝解十二娘,便走到外头冷静会儿。
恰好严讼往这边来,他思索片刻,有些事情他不好做,但谢夫人不一样。
“谢夫人,不如这边借一步说话?”
阿烛跪坐在崔元曦面前,从前那么一根筋、执拗到有些可爱的小娘子,在短短几日功夫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比任何人都要心痛。
“元曦。”她握住崔元曦冰凉的双手,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只贴身戴着的暖玉,正要取下,被人拦住。
崔元曦满眼哀求地看着她:“不要……”
你比我更能保护好它。
阿烛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个意思。
“好,我留着。”阿烛认真地看着她,“那你听我说。”
“你受伤害,不是你的错。”
“曦者,光也。我阿娘常叹我名字不好,烛火微弱,恐不能长寿。”
“所以……元曦,跟我们一起走吧,做我的光。”她握住崔元曦的手,给予她身体的温暖与力量。
“世道对女子多苛刻,你我都饱受其害。与其含恨而死,不如去改变,去颠覆这个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