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一句接一句的质问令崔家主招架不住。他铁青着脸,冰冷的眸子中是难以掩饰的怒火,向来儒雅的文士就这样轻而易举被阿烛给激怒。
“这是我崔家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摘!”他冷冷地盯着阿烛,“你不过是奚常的继女,在九江奚氏横行霸道、作威作福我管不着,但这是崔家!”
阿烛看着他,缓缓笑了。
“你们做长辈的自尊心就是这样强烈的吗?即便做错事情的代价是亲生儿女的命,也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好。”
“在你眼里,儿女便是任由自己掌控的附属物,想怎么样都可以,哪怕死了也没有关系。不是你十月怀胎亲自生下,你不会心疼,是吗?”
“你不觉得自己有错。因为你有这么多儿女,哪怕这些全都死了,你还可以让妾室继续生。所以,你根本不在乎十二娘会不会嫁一个好郎君,也不在乎十五郎的落水是否人为暗算。”
薄情寡义这个词,仿佛就是为男人量身打造的。
阿烛胸膛微微起伏,粉白.粉白的面颊因为激动而涨红,她看似平静地剖析崔家主的卑劣内心,实际上心口早已被怒火所焚烧。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
可她是女子。
她永远用情这个时代女子从出生到老死所经历的种种不公不幸。
明明,明明这个世上的男人已经占足了便宜,他们身居高位,要求女子三从四德、恭谨柔顺,要求女子在嫁从父、出嫁从夫,父子从子。
从尚在闺阁就安排好往后的命运,成亲之后安心在后宅侍奉公婆、夫君,照顾儿女,打理内室,丈夫若是早死,便要处处为儿子打算,付出,奉献,绝不允许和以寡妇身份和任何男人接触。
一个女人,从出生到死去,都在为父亲、夫君、儿子,这三个身份付出。
究竟还要她们怎么样?!
“你明明可以对崔姨母好一些,你为什么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当初又为什么要娶她?她是一尊佛吗,娶回家中来只要随便找个地方摆放就好,是这样吗?!”
人人都知道上门女婿不好做,要备受冷眼与嘲讽,那女子外嫁,远赴他乡,为什么就没有人心疼?难道这是她们生来就该受的罪、吃的苦?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谢夫人那样好命、有本事,可以让丈夫只守着她一人。
即便是宋家这样清流门第,宋家主也有几个侍妾。可他敬重妻子,重视嫡子,他什么都不用做,摆明了态度,便能绝了其他人的心思,让这个家安安生生、太太平平!
崔家主却做不到。
他连最基本的尊重和维护都没有给崔夫人,就任由自己的母亲,和弟媳联起手来排挤、算计自己的妻子。
这是枕边人吗?
仇人也不过如此吧。
面对阿烛丝毫不留情面的指责,崔家主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什么!她身为长媳,理应孝顺母亲,谦让弟媳,她是当家主母,连这点都做不到,她与妾室又有什么分别?!”
话音刚落,不远处有人疾步而来,气势汹汹,崔家的下人面露难色、劝说阻拦,反被重重推开。
“崔重礼!”
崔家主回头,猝不及防,便挨了重重一耳光!
谢夫人一路赶来,风尘仆仆,即便妆容端庄也无法掩饰眉宇间的疲惫,她死死地瞪着崔家主,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你拿我妹妹和妾室比?你竟敢这样羞辱我妹妹!我阿耶当初真是瞎了眼,觉得你是可托付的良人,把云娘许你为妻,没想到,这哪里是做你们崔家的主母,这是给你们崔家生儿育女、当牛做马来了!”
谢夫人满脸泪水,既悔且恨,敲着胸口,心痛如绞。她哈哈大笑,上前揪住了崔家主的衣服,大声质问道:
“我妹妹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糟蹋她?她刚过门,就用嫁妆来填补你们崔氏账上的亏空,又是伺候你婆母,又要安抚好你家这不知羞耻的二房三房!她尚未有孕,心力交瘁,你不体贴她分毫,反倒弄出一堆庶子庶女!你们清河崔氏,里里外外都是些不要面皮的吸血虫!畜生!”
不知是哪个字眼戳到了崔家主的心窝子,他一把甩开谢夫人,怒声道:“她这种妒妇!自己没能看管好十五郎,便拿其他人撒气!前几日如果不是她让十二娘一个闺阁女郎半夜出去,清河崔氏又怎么会发生那种丑事!”
“她要与我置气,关上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却不考虑全家的感受,这些我都容忍了!自己做出的蠢事,害人害己,还要牵扯旁人!扪心自问,她有一个当家主母的样子吗?!”
阿烛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占尽了便宜了还不知足,仿佛一切错处都是崔夫人所为。
他们生来便要受到优待,所以从不自省。
这样的男人,真是丑陋又卑鄙。
谢夫人深深吸气,竭力维持自己的情绪,寒声道:“照这样看来,你也不会相信十五郎的死,还有十二娘受此屈辱,都是你那些庶子庶女所为。”
崔家主冷冷道:“你们太原郭氏的人当真蛮横无理,喜欢将一切都怪罪别人头上。”
“阿烛。”谢夫人看向阿烛。
她试图挤出笑容,可眼神阴狠,满脑子都是崔夫人和崔元曦这些日子以来的苦楚。
“好孩子,你去给云娘上柱香吧。”谢夫人道,很明显,她要支开阿烛。
有长辈在这,阿烛多少还是要避嫌。毕竟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外人。她可以帮忙,却不能做主。
阿烛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头出去。
青露跟随左右,不知该如何安慰小娘子,只柔声道:“小娘子已经做的足够多了。”
阿烛抬头,眼眶红红的,早已被泪水打湿。
她压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大。
“青露。”她掉了眼泪,又飞快被手背抹去,不让崔家的任何人看见,“我很后悔。”
青露悄悄握住了小娘子的手,希望能给她一点力量。
另一边,灵堂前。
宋枝枝满目苍惶地看着棺木,人对死亡都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与害怕,哪怕知道自己终将有一日与黄土作伴,可真当面对阴阳相隔之时,又难以接受。
“夫人……”
她想到除夕之前的分别,崔夫人央她保守秘密。
宋枝枝信守承诺,她知道崔夫人是爱十二娘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就如阿娘对待他们几个孩子是一样的。
可是、可是她没有想到,琅琊王氏嫡次子,竟然是那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宋枝枝屈膝跪倒在崔夫人的牌位前,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
她分明是好心,可却害了崔元曦的后半生,甚至使得崔夫人加重病情,就这样匆匆而去。
宋枝枝悔之莫及。
她甚至,已经无颜面对崔元曦。
“七娘?”阿烛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宋枝枝不敢抬头,忍住哭泣,泪水淌了满面。
“七娘,你怎么了?”阿烛跪在地上,握住她手臂强硬要她抬头。
宋枝枝满脸泪水,眼神中还有几分怯意。
她的肩膀、手臂,在轻轻颤抖。
“我知道……”她咬着口中的软肉,却无法抑制内心的愧疚与悔恨,哭声破碎、语不成调,“我知道崔夫人身体不好,是我、是我帮着她,瞒了十二娘。”
王逢胆大包天,即便做出恶事,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竟就留在清河郡中与人拼酒玩耍,醉意朦胧时,甚至还洋洋得意地与人炫耀,清河崔氏那位最尊贵的女郎早已被他玩成了残花败柳,得到了也就那回事!无趣得很!
崔家主还不知道,但崔夫人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说。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是这种风流韵事,大家都爱听。
没有什么是比将神女拉下神坛更让人得意爽快的了。
王逢也不担心自己会被清河崔氏追责,左右崔十二娘已经是他的人了,他还留着那块染血的布料,和崔元曦贴身的衣物,崔家再是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把人嫁过来。
他原本还要在玩上几日,没成想就被谢夫人的人给抓住了。谢夫人滔天的怒火,又是早有准备,带足了人,哪里是王逢身边的几个仆从能保护的住的。
也正是如此,宋枝枝知道了崔元曦所遭受的一切。
她愧疚、悔恨、自责,她是间接导致这一切的帮凶。
如果,如果宋枝枝告诉崔元曦,崔夫人当时的身体状况。崔元曦一定不会嫁人,也不会离开母亲身边半步。这样,她就不会因为想要去向谢夫人寻求帮助而落入陷阱,被王逢……
种种情绪几乎要将宋枝枝压垮。
这是她这辈子都后悔的一件事。
没有之一。
“七娘、七娘。”阿烛艰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阿烛心中同样难过,可在更需要保护的同伴面前,她又可以撑起一切,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她不得不告诉宋枝枝,“这是崔家后宅的勾心斗角,崔姨母和元曦,哪怕什么都不做,哪儿也不去,也不能躲开他们的阴谋。”
因为崔家主对崔四郎的愧疚,崔老夫人和二房三房的心怀鬼胎,整个崔家和崔夫人母女都是对立的。她们孤立无援,没有任何办法。
阿烛从不认为好心办坏事的人是罪魁祸首。
明明做恶事的是王逢。
是不关心妻女的崔家主。
是惦记崔夫人嫁妆的崔老夫人和崔家其他人。
和宋枝枝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女子好端端地走在街上,却被人强掳了去毁了清白名声。
是女子的错吗?
是她不该打扮?不该出门?还是不该投生成女子?
做了坏事,就是做了坏事。
即便拿再多的借口来掩饰,也依旧不能改变卑鄙龌龊的事实。
阿烛扶起宋枝枝,忍着酸涩,给她分香。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崔姨母和元曦的错。”
当受害者承认是自己的错误时,那只能说明,卑鄙者达到了他们想要的目的。
你受了欺负,不是因为你软弱可欺。
是因为别人坏。
他们是天生的坏种。
柿子专挑软的捏,是人骨子里的劣根性。
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绝不会因为你心善面软好说话而欺负你,他只会敬重你,喜爱你,夸赞你。
你的长处,会被发现与肯定。
“七娘,上完香,我们去看元曦。”阿烛认真地看着宋枝枝,她依旧在流泪,可却没有一开始那么痛苦。
阿烛也会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崔夫人的不对劲,为什么不安排部曲保护崔夫人母女。
可这世上没有早知道,阿烛也不会将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她们没有错。
该死的另有其人才对。
宋枝枝跟在阿烛身后,她牵着她的手,往崔元曦的关系而去。
崔元曦已经醒了。
知道姨母赶到,她便要起身去前厅。
“元曦。”
是阿烛。
崔元曦抬起头,看见阿烛和宋枝枝。
她想起在书院的日子,她虽然与阿烛更亲近一切,可和宋枝枝才算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她们喜爱念书,也愿意将知识传授给同为女子的苦命人。
可惜,那样自在安逸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崔元曦神情恍惚一瞬,良久才低下头,干裂的唇瓣发出破碎而低微的声音。
“你们来了。”
宋枝枝动了动唇,实在难以面对崔元曦,便羞愧至极地低下头。
“对不起……元曦,真的对不起,崔夫人请我保守秘密……她不想让你知道,她病重的事情。”
崔元曦的脸上出现短暂的空白。
她喃喃道:“你们都知道……”
所以,只有她没有发现。
她以为阿娘的身体是老毛病,她没有放在心上。
崔元曦的目光落在地面,实际上没有焦距。
她声音轻如细羽,有种令人心慌的感觉。
“不是你的错。”
是我……
阿烛握住了崔元曦的手,强行打断她开始不对劲的精神状况。
“元曦,你想不想,亲手杀了欺负你的人?”
“王逢,崔四郎,还有……害你弟弟落水身亡的崔六娘。”
什么?
崔元曦霍然睁大双眸,布满红血丝的眼仁,浮现出使人惊惧的恨意。
“是……六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