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尚未出嫁的闺阁小娘子,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别人家中,甚至在灵堂之上大放厥词。
崔老夫人又惊又怒,心中下定决心,等郭氏一下葬,便将家中好好整顿一番!
“你是什么人?家在何处,父母又是谁!他们难道没有教过你,何为礼仪尊卑?”崔老夫人盯着阿烛,胸口不断起伏,但看这中气十足的模样,阿烛也就不必担心自己是不是会把人气晕过去。
“礼仪对人,我倒是看不出来,老夫人身上有什么值得旁人敬重的地方。”阿烛笑了笑,“至于这尊卑……老夫人不如说说,谁为尊,谁为卑?难不成年纪大便高人一等?这样看来,我去外头随便领个老人过来,老夫人还要好好向她行礼。”
“你!”崔老夫人没成想碰到这么一个硬茬子,气愤不已,偏又被堵的哑口无言。
青露推开拦路的婆子。
阿烛走过去,握住崔元曦的手臂,眼眶倏忽一红,控制不住哽咽,道:“对不起。”
“我来晚了。”
崔元曦定定地看着她,想到自己从书院离开,不过短短几月,竟恍如隔世。
“……阿烛。”
她开口,声音沙哑,空洞的眼眸中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悲伤。
崔元曦轻声道:“阿娘死了。”
有泪珠骤然滚落,狠狠砸在手背。
是谁哭了?
是她吗?
崔元曦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当心防松懈,连日来身体与心理上的疲惫却在此刻如潮水般涌来,已然不堪重负。
崔元曦眼前一黑,往前栽去,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元曦。”
阿烛抱着她,就像是抱着一具骨架,摸哪都是硌人的骨头。
阿烛蓦地鼻尖一酸,低下头掩饰好情绪,方才把人交给同样紧张心疼的仆婢。
伺候崔元曦的仆婢自然千恩万谢,感激不已。
阿烛道:“谢夫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你们先把十二娘带回去休息,不必担心,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是。”林婆子哽咽道。
崔老夫人这下忍不住了,“你、你还没有一点儿教养!”
“好了。”阿烛打断道,“再说就不礼貌了。”
到底是谁不礼貌!
崔老夫人的脸都气白了。
阿烛已经在来的路上得知崔夫人病逝的消息,连她一个外人听到都十分难过,更不要说崔元曦这个做女儿的。
“出去说吧。”
阿烛道:“听闻清河崔氏一向重礼,最守规矩。老夫人应该不会在崔夫人的灵堂前,说些不该说的话吧?”
说罢,她看也没看崔老夫人一眼,径直往招待客人的前厅而去。
崔老夫人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瞪着阿烛的背影,恨不得咬碎后槽牙,“她、她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简直就是个疯子!”
一招反客为主,崔老夫人已经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等崔老夫人被人搀扶着到正堂,就见阿烛坐在上座,接过婢子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
阿烛语气平淡道:“虽说清河崔氏满门清贵,可好歹也是高门大族,竟不知江河日下,越过越差,连点好茶都喝不起了。”
她放下茶盏,看见崔老夫人过来了,“老夫人坐罢,自己家,就别拘谨了。”
崔老夫人:“???”
不止崔老夫人肚子被气痛了,就连一众伺候仆婢,都忍不住暗暗心惊咂舌。
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好在这时候二房三房的听闻消息急匆匆赶了过来,与之同行的还有一向孝顺懂事的崔六娘。
向崔老夫人行礼后,二夫人面色不虞,率先发难:“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就这样堂而皇之闯进我崔家,眼里可还有礼数王法!”
阿烛歉意道:“我是十二娘的好友,听闻崔姨母病故,特意赶来,心急之下,难免冲动。崔家长辈一向宽容大度,想必不会与我计较这点小事吧?”
高帽子谁戴谁吃亏。
二夫人面色铁青,又不敢看崔老夫人。难道要她们承认自己心胸狭隘、斤斤计较吗?
三夫人倒是圆滑许多,见状便道:“来者便是客,我崔家自然不会计较。只是这位娘子,无礼在先,遮掩在后,事到如今都不肯坦白自己的家世,莫不是欺我们崔家心善好说话?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狂妄无礼,未免太不把崔家放在眼里。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今日若没有个说法,可别怪我们请官兵过来。”
这么会说话,难怪三房比二房更得崔老夫人喜欢。
阿烛取下腰间玉佩,放在茶案上。
“怪我救人心切,倒是忘了自报家门。”
玉佩上不仅刻有“奚氏”二字,还有象征嫡系血脉的族徽。
如此一来,阿烛的身份昭然若揭。
三夫人瞬间闭上嘴。
竟然是九江奚氏的人!
其他人也都盯着那枚玉佩,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怎么开口?
虽说同为高门,可士族与士族之间也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若说五十年前,清河崔氏还能和九江奚氏平起平坐,甚至高人一等,那么自从奚常上位之后大刀阔斧血洗了整个奚氏,就远不如矣。
一个蒸蒸日上,一个江河日下。
即便阿烛不是奚常亲生的又如何?有些家族看重血脉,可奚常那个疯子是能按常理来推断的吗?
奚常爱重百里夫人,连带着对夫人找回来的女儿都能爱若珍宝,要财帛给财帛,要部曲给部曲,看这架势,甚至连奚照这个正儿八经的继承人都比不过。
阿烛看着她们脸色各异,忍不住笑了一下。
狐假虎威的感觉真好。
也不怪乎人人都要追求权势地位。
毕竟,这种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样,确实大快人心。
在一片寂静之中,崔六娘轻声问道:“原来是秦娘子。”
她咬字清晰,尤其是“秦”字上,特意加重语气,仿佛是在提醒阿烛和九江奚氏并未血缘关系的事实。
“秦娘子既出身九江奚氏,便该知道尊敬长辈,如此肆无忌惮,岂不是给江州牧丢脸?”
阿烛笑道:“六娘子放心,我特意禀过阿耶阿娘来的。也正是因为如此,阿耶怕我在外头受欺负,遇上些佛口蛇心、表里不一、心狠手辣的人,一定要我带上部曲。我说几十人足以,阿耶不肯,非要让这几百人跟来。”
她叹了口气,又苦恼又无奈:“阿耶也真是的,知道的说我是来看望十二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去闯什么龙潭虎穴呢。”
一番话说得崔老夫人面色僵硬,身旁的二夫人、三夫人也都跟着大气不敢喘一声。
几百人的部曲……
便是把清河崔氏上下洗劫一空,恐怕都能办到。
崔六娘笑容勉强道:“如此兴师动众,倒真让人害怕。”
阿烛安慰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我又不是土匪强盗,只是阿耶一片疼爱之心罢了,老夫人尽管放心,我不做什么。”
“我就是好奇。”
阿烛的目光从她们每一个人身上飘过,明明在笑,可却让人无端后背生寒。
“琅琊王氏嫡次子王逢,分明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畜生东西,清河崔氏好歹也是清贵门第,总不至于要攀附琅琊王氏,所以才将十二娘嫁过去。”
“你信口雌黄!”崔老夫人怒道,“你一个未出嫁的女郎,你知道什么!王逢一表人材、孝顺懂事,你这样空口诬陷,毁人家声誉!其心可诛!”
“嗯?照这样看来,老夫人怕也是被蒙在鼓里了。”阿烛先是诧异,又温柔道,“二夫人,你知道怎么不跟老夫人说呢?是因为嫉妒十二娘处处比十三娘出色,所以见不得她好?还是因为,你惦记着崔姨母的嫁妆,想着害死十二娘,便能得到她们的嫁妆?”
二夫人心中一惊,还未说话,身边的女儿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尖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十二娘有什么地方比我出色!她就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唔!”
剩下的话被二夫人捂住嘴堵在了喉咙。
崔十三娘瞪着双眼,被二夫人狠狠掐了一下胳膊,才呜呜地安静下来。
阿烛笑了,“看来,阿耶担心的没错。曾经满门清贵的清河崔氏,如今看来,倒真成了龙潭虎穴。”
“跟贼窝似的。”
·
崔家主很快赶来,面对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阿烛,他倒是没有家中女眷那种提防之心。
“崔家主。”阿烛的教养是对人的,因而只是起身,却并未心里问好。
在她看来,崔家主才是导致崔夫人郁结于心的罪魁祸首,更是崔夫人病逝的真凶!如果不是他纵容崔老夫人刁难妻子,宠爱庶子,崔夫人又怎么会在失去唯一的儿子之后,被算计进套,使得崔元曦受辱。
家宅不宁,说到底不过是男人不作为罢了。
崔家主看着阿烛,淡淡道:“秦娘子真是好大威风,只是不知,是来做客的,还是来寻仇的。”
阿烛笑道:“我若是来寻仇的,可不就是三言两语让人下不来台这样简单了。”
她勾着九江奚氏的玉佩,像个小孩子似的甩玩,漫不经心道:“清河崔氏乌烟瘴气的,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毒窟,我原先还奇了怪了,按理来说,能养出十二娘这样出色的女郎,清河崔氏理应人才济济才是。怎么……如今见了崔家主,倒也有几分明白。”
“崔家主不去管教自己家人,反对我冷言冷语,这是护短呢?还是管不住家里人,特意在我一个小辈头上逞威风?”
崔家主眼中浮现怒气,“你!”
阿烛道:“我倒是想坐下来和崔家主好好聊一聊,不过,看崔家主的样子,还是罢了。”
崔家主冷笑一声,故作玄虚!
“来人,将老夫人送回去。”
崔家主到底是一家之主,他发话了没人敢不听。只是有时候,他不在意,所以别人才会有机可乘。
崔老夫人等人虽不情不愿,可到底还是离开了。
只有二夫人母女俩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做的那些事被人知道。
崔六娘更是头一次尝到了什么叫恐惧。
阿烛望向她时,眼中明晃晃的冷意,仿佛在说:装什么呢?你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
崔六娘也不愿意多想,自己吓自己。
可是……
阿烛一个小娘子,从未来过清河崔氏,如果不是有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又怎会知道她们每一个人的身份?
她必定是什么都查清楚了!
阿烛当然做足了准备。
崔家主沉着脸道:“秦娘子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阿烛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崔家主知道王逢是什么人吗?他趁长兄不在家,设计玷·污长嫂,无数清白女子遭他迫害,甚至还曾在街上打死一家老小,只因别人不小心碰到他的衣角。”
崔家主自然是不信的,可青露拿出了一张张罪证供词,上头还有许多血印。
崔家主夺了过来,死死盯着上头的字。
几年几月几日,王逢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上头都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个字也别想抵赖!
“这……”
“这怎会如此?”阿烛体贴地将他未说完的话补全。
她微微一笑,道:“是啊,怎会如此?明明旁人都夸王逢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郎君,与十二娘郎才女貌,乃天作之合。他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我也想知道,琅琊王氏是有天大的本事不成?能将所有证据销毁的一干二净。崔家主只听别人说好,便想也不想给女儿定了亲事。虽说嫁娶一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崔家主但凡用心,派人好好查一查王逢,也不会如此草率下决定。”
“崔家主,十二娘信任你,所以毫无怨言,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可你是什么做的?”
“十五郎落水之时,为何身边无人?你的儿子还这么小,你怎么放心没人看管就让他出去玩儿的?事后你就没有起疑心?十五郎是那种会站到船沿的人吗?”
“崔姨母早已病重,你不管不顾、不闻不问,纵容崔老夫人和弟妹等人落井下石、冷言冷语。你的心里只有妾室庶子,是吗?你怎么对得起当年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