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了。
她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从上了马车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先前那两个被打昏过去的婢子伏在床榻边，见她缓缓睁开眼，原先压抑的哽咽也成了放声大哭。
车夫将她们扔在白水巷之后就跑的无影无踪，紧跟着琅琊王氏嫡次子便带人把崔十二娘从车舆中拖了出来，让她亲眼瞧着婢子被打昏在地、不省人事。
等婢子们从巨痛中醒来，就见崔四郎坐在四轮车上。于是，崔四郎便顺理成章成了半夜睡不着听说嫡母院里头的婢子去请郎中，不放心特意跟出来看看，结果不巧，撞见了乔装打扮、与人私通的崔十二娘的人证。
崔四郎顾念着兄妹情谊，还让人找来马车，将她们给带回来。
婢子哭道：“十二娘，我们中计了，我们中计了！”
“这一切都是四郎君做的手脚！是他和王逢！”
“他们蛇鼠一窝，害了您……”
崔十二娘浑身疼得发抖，尤其是下边儿，就跟撕裂成两半一样。
她面色苍白，气若游丝：“阿娘……知道了吗？”
“知道了……”婢子忍着泪道，“今早便知道了，夫人气昏了过去，现下才醒，正和家主争吵。还有老夫人和二房三房的人一起，都在院子里头……”
难怪外头这样吵闹不休。
崔元曦满脸麻木，喃喃道：“我想死。”
婢子们哭出了声儿，跪在地上，哀求道：“十二娘，都是奴不中用，奴没有保护好十二娘。十二娘，不能死、不能死啊，还有夫人呢，看在夫人的面上……”
崔元曦闭上眼睛，泪水自红肿酸痛的眼眶滚出，没入凌乱的鬓发。
崔元曦回来的时候，是被婢子们搀扶抱着进房的。她身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一眼就知道做了什么。清河崔氏没脸给她请郎中，婢子们只能稍稍上了点药。
如此丑事，哪怕是被贼人掳了去欺辱，家里也没脸再让她活下去，更不要说崔元曦是自己乔装打扮偷偷跑出去与人私通。
崔老夫人都要疯了，一刻不停地在那咒骂。连带着二房三房各自搂着自己的女儿哭闹，十二娘做出这样的丑事，让她们的女儿还怎么活！
院子里乌泱泱、乱糟糟一片。
崔元曦听着母亲的哭喊，凄厉的声音，就如同她昨夜一样绝望。
“不许、谁都不许动我的女儿！”
“十二娘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是我让她出去的！”
“是你、是你和王逢联合起来，你给我们下套！”
崔夫人被人搀扶着，赤红的双目狠狠盯着崔家主身后的崔四郎。
她便是再蠢，也该明白过来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怎么会这么巧！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从崔家主给崔元曦定下亲事的那一刻，她们母女二人就已经进了别人的圈套！
崔家主满脸怒意，拔高声音道：“够了！你不要什么事情都推到四郎头上！如果不是你没管教好女儿，十二娘怎么会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情！”
二房三房在旁边哭，“大兄，十二娘不知羞耻，可不能拖累全家人啊！”
崔老夫人捶胸顿足，“老天爷啊，我崔家满门清贵，怎么会出了这种不知羞耻的荡·妇！我们崔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将你聘回来！害我崔家家宅不宁、败坏门楣！”
崔四郎低声道：“阿耶，十二娘兴许只是一时糊涂……”
“你住口！！”
崔夫人死死瞪着他，心神激荡，胸口剧痛，哇的一声，竟直直喷出一口血来！
“云娘！”崔家主大惊。
“夫人！”仆婢们慌慌张张扶住崔夫人，一个个忍住不敢再落泪。
崔夫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崔家主看了她许久，将下意识伸出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他硬下心不去看崔夫人，冷声道：“够了！”
还在哭闹的崔老夫人，并二房三房都被吓了一跳，见崔家主难得发了这样大的火，虽然心有不忿，是你女儿不要脸，做出这种事情还要连累全家！但还是在崔四郎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离开。
崔四郎看向父亲，道：“那王逢临走前，还让十二娘尽早过门。阿耶……”
“做梦！”崔家主咬牙切齿，十二娘娘固然有错，可那王逢也不是个好东西！若非被人引诱，十二娘好端端的女郎，怎么会深更半夜外出私会外男！还是未婚夫婿！
他们就连这短短几月都等不及吗？！
崔四郎依言住口，他醒了一宿，在这寒冬腊月的，早就废了的双腿毫无知觉，可身上其他地方还是知冷的。崔家主见他面无血色、憔悴疲惫，便让他先回去歇着了。
崔夫人倒在婢子的怀里，奄奄一息。
崔家主让人去请了郎中，可郎中来了又能怎么样呢？郎中只是个普通人，崔夫人这样子一眼便知已是无力回天，他还能逆天改命不成？
崔家主知道以后，沉默了许久。
他和崔夫人成亲多年，最开始自然也是恩爱不已，可随着时间的消磨，许许多多的事情横在他们之间，崔家主再也无法以平常心对待发妻。
崔家主叹了口气，背脊渐渐佝偻。
他早已不再年轻，也没有缅怀过去的资格。现在最紧要的，是不让崔十二娘的丑事泄露出去。
十二娘是他的女儿，崔家主自然也不忍心让她自尽保住家族名声。如果能将消息封死，那是再好不过，到时候叫十二娘病故假死，送到庄子上去。这事儿也算是了结了。
“十二娘！夫人、夫人快不行了！”一个婢子跌跌撞撞从外头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十二娘快去看看吧！”
崔元曦怔怔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脑子一片混乱，只清楚感知到自己踩在地面，就像走在刀尖一样。
好疼啊，好疼好疼。
她脑子疼、头皮疼，手疼、脚疼。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阿娘……”
崔元曦看见了母亲衣襟上的血迹，和那枯白的面色。
两行热泪自眼眶滚落。
崔元曦跪在母亲的床榻边，身体仿佛被柴刀自中间劈成两半。她压抑着呼吸，可是好痛啊，真的好痛，每一寸肉都在刀床滚过，如吞千根针，从喉咙开始鲜血淋漓，再扎进心里。
崔元曦死死咬着两腮的肉，满面泪水，眼皮、以及四周面部神经筋挛一样抽搐着，两条手臂垂在身侧，捏成拳，又松开，令人恐慌的是发麻无力、毫无知觉。这一瞬间，四周的声音仿佛都如潮水般退去，她脑子剧痛茫然，甚至有灵魂出窍的那种抽离感。
“阿娘，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张了张嘴，嗓子粗哑。
“十二娘……”崔夫人躺在床榻，大口大口喘着气，泪水沾湿枕头，“是阿娘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崔元曦紧紧看着母亲，眼前出现重影，抽离的灵魂站在身后，她是那么、那么地希望从母亲嘴里得到救赎。
“阿娘……受伤的是我，为什么……他们都要我去死？”
崔元曦是典型的高门贵女，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会。她谨记时时刻刻端庄典雅，恪守礼仪，她要为家族争光，她要让父母骄傲。
可是……
阿耶为什么问都不问，就断定是她的错？
她明明不是那种人，她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情！
被泪水打湿的面容呈现出一种痛苦挣扎的神情，崔元曦悲痛闭眼，“我令家族蒙羞了。”
“不、不，十二娘，这不是你的错，我的孩子，十二娘……”
“不是我的错。”
崔元曦精神恍惚，她想坚定自己的想法，可是脑海中多出好几道尖锐刺耳的声音。以及昨夜的种种，再度出现。
“阿娘，阿娘……”她叫着母亲，哭道：“好痛、好痛、好痛啊！”
玷污她、羞辱她、折磨她。
她就像是一条狗，任人折辱玩弄。
她连楼里的娘子都不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崔元曦撑着地面，弯腰呕吐起来。
她什么都没吃，干呕了好一阵，冷汗浸透衣衫，令身上的伤口越发火辣辣得疼。
崔夫人看见她这样，心如刀绞。
“是阿娘的错，阿娘不该、不该把你嫁给王逢，阿娘不该逼你嫁人……”
“十二娘，阿娘对不起你，阿娘害苦了你。”
崔夫人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将你从书院带走……”
需要名声和脸面的，是清河崔氏。
不是她的女儿。
崔元曦抬头，看见母亲唇瓣染血，脑子轰一声只余嗡鸣。她张了张嘴，声未出、泪先流。
“阿娘……对不起，对不起。”她哀求道，“是我的错，是我，是我没有防备，阿娘，你不要有事，求求你，不要有事。”
她喊郎中，郎中已经走了。
郎中让崔府尽快准备后事。
婢子们忍着眼泪，跪在地上。
崔元曦终于明白过来，阿娘的身体，早就不行了。
只是因为怕耽误她的亲事，所以一直强撑着。
“十二娘……我的孩子。”崔夫人的目光开始涣散，声音微弱，“是阿娘没用，害了你们姐弟俩。”
崔元曦哭着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崔夫人喃喃道：“阿娘对不起你，阿娘……好想你弟弟。”
崔元曦怔怔地看着她。
她想说，那我呢？
喉咙仿佛被鱼刺卡住，取不出、咽不下，一如满肚苦楚。
崔夫人低声道：“阿娘撑不住了，阿娘……想去找十五郎。你弟弟还这么小，他在地下一定很害怕。十二娘……你别怪阿娘……阿娘真的撑不住了。”
崔元曦哑声道：“阿娘。”
“十五郎……”崔夫人没有听见女儿的声音，她想起儿子被抱回来的模样，她那么小的儿子，她还没有长大的儿子。
崔夫人哽咽道：“我死了以后，你姨母一定会过来的，你就跟着她走吧。”
崔元曦一脸木然。
她就像是一根木头，立在崔夫人的床榻边。
了无声息。
崔夫人念着“十五郎”，念了好几遍，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夫人……”一屋子的哭声。
不知是在为崔夫人的死而伤心，还是害怕自己前途渺茫。
崔元曦低声道：“阿娘。”
阿娘去找十五郎了。
崔元曦又喊了一声：“阿娘。”
她自顾自说话，眼泪在这一刻干涸，只剩下脑子割裂般的疼，“我没有要嫉妒十五郎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
她艰声道：“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够好。一直以来，我都是按照你们的期许去做。阿耶要我谨记身份，成为士族贵女典范，阿娘要我嫁人，我到底哪里没有做好？”
“是我失了贞洁，给家族蒙羞，让阿耶阿娘颜面无存，所以罪该万死吗？”
可是，受伤、痛苦的是她啊。
“还是，只因为我是女郎？所以，在阿耶阿娘的心里，只有十五郎。”
明明她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崔元曦跪在母亲面前。
她不明白。
她一点儿也不明白。
崔夫人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崔老夫人知道后，满脸晦气，恨恨道：“郭氏早就该死了！自打娶了她进门，我崔家就开始日薄西山，她这个丧门星！”
“母亲，您想想办法啊，若是让人知道十二娘做出如此丑事，我们六娘还要不要活了？包括已经出嫁的女儿，在夫家的日子怎么过啊！还有盛京的姻亲，他们该怎么看我们啊！”
“是啊，母亲，大嫂死了倒是清静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我们收拾，整个家都被她们母女拖累。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二房三房虽然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害怕崔元曦连累到她们。
崔老夫人气得不行，胸口不断起伏。
那个曾经可以让她拿出去显摆的孙女，如今已经完完全全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崔老夫人恨不得崔元曦死在外头，只当崔家没有这个人！
“等郭氏的丧事办了，便给她一根白绫，叫她自己了结干净！省得拖累全家！”崔老夫人满脸厌恶。
至于郭氏的嫁妆，她既嫁到崔氏，那些便都是崔氏的家产！崔元曦自己不知羞耻，她倒要看看，太原郭氏有没有脸来讨要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