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在青山书院也不是光陪小孩儿玩的,松雪不在,她也不敢懈怠半分,平日里不光要学习马术、骑射、投壶,还要背书、练琴,还将自己手头能用的资源都利用起来,做了一个有关于士族门阀的信息库。
严讼这么一说,她脑子立刻运转起来,许许多多人名在眼前晃过,几乎是瞬间,她想起一件“趣事”来。
——原来是他!
阿烛当机立断,“阿娘,阿耶,我要带部曲去清河一趟!”
“这……”百里夫人蹙眉欲言又止,想要阻拦,但见她神情坚决,又说不出什么严厉的话,只好委婉道:“你与崔十二娘虽是好友,可到底非亲非故。她双亲尚在,想必也是被蒙在鼓里,只要差人去提醒一二就好。阿妍,你就别去了吧?”
阿烛却道:“她不是喜欢麻烦人的性子,能下定决心将信送给我,说明已是走投无路。我不能辜负她的信任。”
严讼道:“小娘子是一片赤诚之心,可谢夫人便在琅琊郡内,不妨请她这个做长辈的去走动一二,那样也合情合理。”
阿烛摇了摇头,她是最好说话的人了,但固执起来也让人格外头疼。
别人不知道,但她是清楚的。清河崔氏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也就是表面看着光鲜,实际内里早就是被蛀光了的树心。不说后宅一片乌烟瘴气,只说崔氏家主年过四十还只是个郡丞,儿孙又没什么出息的,近些年也就是靠着崔元曦那“清河双姝”的名头撑着,好叫这名门望族的面子上过得去一些。
崔老夫人是个眼高手低、心胸狭隘之人,当年瞧不上崔夫人,故而偏心得十分理直气壮,有什么好的都恨不得给二房三房,后来又因为崔元曦没了弟弟,便撺掇着崔家主将庶子记在嫡母名下,好让家族嗣子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被崔夫人拒绝了,更是恼羞成怒,将家里闹的鸡犬不宁,就这样还时不时惦记着崔夫人的嫁妆。
崔夫人娘家远在并州,鞭长莫及,这也导致她们娘俩在清河崔氏孤立无援,若非还有个亲姐姐时不时帮衬着,崔夫人怕是早被磋磨死了。
阿烛不放心的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清河崔氏重规矩,既然定了亲事,那崔老夫人恐怕就不会因为王逢表里不一替崔元曦做主,至于崔家主……这个男人若是有半点用处,崔夫人也不至于受这么些年的委屈。
“谢夫人是长辈,在场面上便不能失了身份与崔家人去争去闹,可我不一样,我不在意名声,九江奚氏也没有待字闺中的女郎,真到了撕破脸的地步,我便直接把元曦抢出来。”
阿烛想了想,“怕是到那时候,清河崔氏还要向阿耶告状。”
奚常笑道:“你去便是,清河那边虽读书人多,可也并非个个迂腐,就是闹大了事情,也不敢说什么。你带的部曲够不够?不够阿耶再给你拨些人,别叫自己受了委屈。”
百里夫人忍不住偷偷掐他手臂,不劝说也就罢了,还要在这给她添乱!
“阿娘。”
“啊。”百里夫人受不了女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头疼不行,只好妥协道,“那你早去早回,路上当心,别叫人欺负了去。阿娘给你收拾行李,别光顾着赶路……”
她絮絮叨叨,每个字都是充满了担忧。
在百里夫人的眼中,别说女儿还未及笄,就是日后嫁人了,也还是个小孩儿。她是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女儿带在身边,偏偏阿烛看着性子软,却十分有主见。
“阿娘,不用收拾。七娘给我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就走,早去早回。”虽然心里着急,但像是出门这种事情,阿烛还是习惯和父母说过之后再去做。
奚常给的五百部曲,阿烛只带了一半过来,不过也够用了。
“把青露带上。”百里夫人道,虽然同意了,可怎么能放下心。
奚常见状,看了严讼一眼,后者笑着道:“夫人若是不放心,不如某陪小娘子一同前往。”
百里夫人忙道:“那是再好不过了。”
严讼在前几年被任·命为江州长史,长史在地方上位同郡丞,在幕府中却是为公府最高佐官。至少,崔家主见了还得恭恭敬敬向严讼行礼。
有他一同前往,想必清河崔氏也不敢有丝毫冒犯。
阿烛答应下来。
事不宜迟,她与交代完书院大小事的宋枝枝一同下山,一个直奔清河郡,一个去琅琊谢氏叫上谢夫人一起。
这种时候就能体现出马术的重要了,严讼还是第一次见士族小娘子如此干脆利落的上马。
阿烛转头,问道:“朴直先生会骑马吗?”
严讼虽是文人,可北朝要求为官者都要掌握君子六艺,再说了,人家一个小娘子都如此利索,他岂能丢脸?
如此便动身赶往清河郡。
·
清河崔氏。
昏暗的小祠堂,只点了两根蜡烛。崔元曦跪在蒲团上,对着祖宗牌位,已经抄了两个时辰的经书。
烛火微弱,将背影拉长,在祠堂之中仿佛一个巨大的黑兽,随时随刻都能将年轻小娘子吞噬。
门被推开,一个婆子进来问:“老夫人叫老奴过来问问,十二娘可知错了?”
崔元曦一语不发,这些经书她自小抄到大,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来。还差半卷,就可以结束了。
婆子撇了撇嘴,明白了。
“那十二娘便继续跪着吧。”她回去复命。
崔元曦虽才名在外,可在家中却并不讨长辈喜欢。尤其是崔老夫人,厌屋及乌,对她从不待见,哪怕是鸡蛋里头都能挑出骨头。
自打从青山书院回来,崔夫人的病又开始反反复复,尤其是这样的冬日里,一直咳嗽不停,这些日子更是直接病倒了。
崔元曦原本在母亲身旁照顾着,并安心待嫁,她们关上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吃穿用度走的都是崔夫人的嫁妆,怎么说也能在出嫁前过上一段清净日子。
偏偏总有人想叫她们不痛快。
崔元曦的亲事是崔家主定下的,崔夫人也是同意的,不知内情的人,哪个听说不夸一句郎才女貌?琅琊王氏也将丑事捂得死死的,生怕叫清河崔氏知道悔亲。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崔家二房便恰好知道一点儿内情,也因此在十二娘的这桩亲事上十分积极,更不许女儿眼红。
崔十三娘怎么能不眼红?那是琅琊王氏!她恨不得把十二娘取而代之!
二夫人还偷摸着幸灾乐祸呢,没想到女儿眼皮子这样浅,生怕出事,她便悄悄泄露了一点,免得女儿去老夫人那撒娇耍赖去抢亲事。
这下好了。
崔十三娘知道了。
崔十三娘高兴得一宿没睡,隔日就闯进了崔夫人母女俩的院子,在崔元曦面前得意洋洋。
崔元曦虽常被谢夫人恼一根筋的,可她也不傻,察觉出了不对劲,便想写信求姨母帮忙。熟料被崔十三娘拦下,还告状到了崔老夫人那去。
崔十三娘不敢让崔老夫人知道王逢不是个好东西,可她只要随便说上两句,崔老夫人就会觉得崔元曦翅膀硬了。崔老夫人可不喜欢谢氏的人来家里指手画脚!
崔元曦没法,又不愿意坐以待毙,思来想去,只能想到阿烛。
她以阿烛是江州牧的掌上明珠为由,在崔老夫人面前表现出一副为了父亲前途考虑的样子,若她成亲当日,江州牧带着妻女一同来参加筵席,整个崔氏也能面上有光。
涉及到家族前途,崔十三娘便没有说话的余地了。崔老夫人也没想过一向古板的崔元曦会做出阳奉阴违的事情,她只瞧了一眼外头的信封,让人盯着确定是送到青山书院的,就没有再管。
但还是时不时地敲打崔元曦,让她恪守妇道,别和宋枝枝、阿烛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
崔元曦也是个一根筋的,明明说些软话,或是敷衍过去,便能得个清净,她偏偏要与崔老夫人争辩。
崔老夫人说不过她,就搬出孝道来压死人,三天两头让崔元曦为她抄经书。
一直到深更半夜,崔元曦才抄完了经书。
她扶着书案,慢慢站起来,几乎是瞬间,眼前一黑,整个人险些晕倒在地。
崔元曦摔在蒲团上。
外头的婢子听见动静,忙要进来,崔老夫人的人不许,打着哈欠道:“十二娘还未抄完呢。”
崔元曦缓了半天,才算清醒一些。她这回记住了,得慢慢、再慢慢起身,才不至于头晕目眩,膝盖发软。
崔元曦走出来,服侍的婢子忍着泪忙一左一右过来搀扶着她。
“十二娘抄完了?”崔老夫人院里的人看着面色苍白的崔元曦,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进去检查了一番抄的经书,这才笑道:“十二娘孝心感人至深,快回去歇着吧。”
崔元曦面无表情,被搀扶着走了回去。
婢子们心疼崔元曦,却什么都做不了,只哽咽道:“十二娘下回便说些软话应付了老夫人,也好过自己吃苦啊。”
崔元曦道:“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服软?”
就是这样一根筋的人。
婢子们没办法,小心翼翼扶着崔元曦,还未回房,就见崔夫人身边的婆子提灯等在外头,看见崔元曦,也是眼眶一红,上前来道:“夫人今夜睡不着,醒来了好几次,问起十二娘,知道您被老夫人叫去抄经书,气得不行,非要等您回来才肯睡下。”
崔元曦神情微动,低声道:“我让阿娘费心了。”
这话说的婆子眼泪就下来了,“母女俩还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话。夫人如今就只有十二娘了,只盼着十二娘有个好归宿,脱离了这苦海,她也就安心了。”
崔元曦走进去,还想装出个没事人的样子,但崔夫人哪里能不知道女儿受的罪?崔夫人被扶着坐起来,忍着咳嗽,让崔元曦把膝盖露出来,上了药再回去睡觉。
崔夫人止不住泪水,咬着牙道:“那老虔婆,老天怎么还不收了她去!十二娘,我的十二娘,我的儿啊……”
许是深更半夜,情绪激动,她搂着女儿的肩膀,泣不成声,恨自己当年瞎了眼看错了人,又恨自己这些年来忍气吞声,苦了自己,更害了女儿。
“阿娘,没事的……”崔元曦低声道,给母亲拭去泪水。
崔夫人握着她的手臂,忍着喉间的痒意,道:“好孩子,阿娘只你这一个了,只盼着你嫁了人,往后我也能放心……”
崔夫人的内里早已被掏空,如今全靠参汤吊着命。她不能死,她若是死了,崔元曦就又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后,谁还愿意娶这样一个老姑娘!
崔夫人便是要死,也得看着女儿出嫁,她才能安心合眼。
她想到这几日听到的闲言碎语,“外头人说王逢品行不端,可我想着,你阿耶给你寻的郎君,总归差不到哪里去……”
崔元曦望着母亲,终是忍不住,泣声道:“阿娘,那王逢压根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
崔夫人怔怔的,满脸不可置信,一时间好似天旋地转,她哇的一声,直直呕出一口血来。
“阿娘?!”
“夫人!”
屋内里的人一阵心惊肉跳,除了崔元曦不知情,她们都是知道崔夫人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崔元曦以为是自己的话刺激到了母亲,害得母亲病情加重,故而一时间悔恨不已。
“阿娘、阿娘,药呢,快把药拿来……”
崔夫人紧紧抓住她的手,眼神空洞,一会不可置信道:“不会的、不会的”,一会儿又喃喃道:“你阿耶、你阿耶骗我……他怎么能骗我?”
这可是十二娘的终身大事啊!
崔夫人如万箭穿心,呕血不止,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女儿,眼神有了焦距,一字一句道:
“十二娘,你快跑,去寻你姨母!”
崔夫人回光返照般,打起精神来,擦了嘴边的血迹,让人给崔元曦收拾行囊,乔装打扮一番,带几个人,今夜就走!
殊不知,这又是中了别人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