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奚澜用得是如坐针毡。
除了阿烛,奚澜和百里夫人都不是多么健谈的人,百里夫人的眼里又只有女儿一个,和奚澜的交流仅限于让他不要拘谨,想吃什么自己拿,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
阿烛瞅瞅一直望着自己的阿娘,又瞅瞅默不作声用食的奚澜,第一次觉得十分棘手。
殊不知,百里夫人的内心也很是纠结。撇开阿烛不谈,她和奚澜顶多也就是继母与继子的关系。虽说她嫁给奚常,和奚照兄弟二人见面的次数也都屈指可数。但若说和奚照还能说上两句,和奚澜就只有点头问好的交流。
谁能想到,这个继子,竟然会成为她女儿的心上人。
真是……
令人难以接受。
百里夫人胃口小,用得差不多了,便在仆婢的服侍下净手漱口。一个没留神,抬眼望去,便见女儿把掰剩下的半个烧饼放到了奚澜面前的碟子里。
吃不完便吃不完了,怎么还把吃剩的给别人?
百里夫人欲言又止。
偏偏两个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仿佛这种行径已经做过无数回。
奚澜吃完,一抬头就发现百里夫人盯着自己。
吓得奚澜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就算是面对冀州牧都能泰然自若、谈笑风生的少年郎君,此时此刻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紧张。
阿烛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吃完最后一口粥,不明所以地出声:“阿娘,怎么了?”
百里夫人笑道:“没事。”
她看着可一点儿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奚澜想。
难道是不满意他,在想怎么开口让他离开?
“阿娘,那我先带少池哥哥去逛逛书院。”阿烛道,拉了一下还在发愣的奚澜,后者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百里夫人。
百里夫人无奈一笑:“去吧。”
走出房间,阿烛就垫脚摸了摸奚澜的额头,“你没事吧?怎么感觉不大对劲?”
奚澜咳了一声,躲开了。
“有人,你别离我太近了……让你阿娘看见不好。”
“……”阿烛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惊奇道,“你怕我阿娘?”
奚澜道:“没有。”
笑话,他谁都不怕。
阿烛不相信,还在啧啧称奇:“你竟然真的怕阿娘。为什么?阿娘也不是很凶吧。”
奚澜恼羞成怒,“都说了没有!”
阿烛停下脚步,“我知道了!”
她拉住奚澜的袖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怕阿娘不喜欢你。”
奚澜面色涨红:“再说我就打你了啊。”
阿烛想笑,又不敢笑,于是安慰道:“你别怕啊,阿娘喜欢我,也会喜欢你的。”
奚澜没吭声。
他也不是怕。
就是,就是有点后悔。
比起懂事明理的兄长,奚澜一直以来都因为阿娘的死和阿耶的冷待而对百里夫人抱有敌意。他甚至因为一些闲言碎语,担心百里夫人有孕而影响到兄长的地位。
只是碍于阿耶的威严,而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客气。
但百里夫人是能感觉到他不喜欢自己的。
奚澜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不能将一切都归咎于百里夫人身上。阿耶的性子就是如此,梦中即便没有百里夫人的存在,他不会对自己的骨肉有多少感情。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感情极其淡漠的人。
奚澜不喜欢阿耶,但不得不承认,他性格中的大半缺陷,都是继承了奚常。
道理他都懂,脑子他也有,但倘若没有兄长和阿烛,在面对无辜女子受辱、孩童被杀时,他一定会给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反应。
奚澜和奚常都是那种没有同理心,无法与人共情的冷血人。
他们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与感受,甚至乎,他们这种人,到了一定程度,会产生一种了无生趣的厌倦,哪怕连自己的生死都不会在乎。
奚澜想,如果一开始就对百里夫人恭敬和善些就好了。
也不至于搞得现在这样尴尬。
“真的不用担心。”阿烛见他皱着眉,这模样怪可怜的,认真道,“阿娘不会在意的。”
百里夫人是不会把跟自己孩子无关的人或事放在心上的。
阿烛拍拍奚澜的手臂,“想开一点,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奚澜:“……”
大年初一,也没什么事,除了烧饭的人,大家基本上都多睡了会儿。因此这个时辰还算清净。
阿烛领着奚澜逛了逛书院,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就拉着他到桃林。
“先前的死了好多,所以这里有半数以上都是我和七娘自己种的。不过现在还不好看,等到三月里,春暖花开的季节,新芽抽出,花瓣绽开,纷纷扬扬落下,就跟花雨一样,那个时候才是真的美景。”
阿烛本意是转移奚澜的注意力,让他开心一些。
没想到,他望着桃林,忽然问道:“百里夫人……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阿烛:“……”
他怎么还惦记这个事儿?
啊不,应该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大概没有懂我的意思。”阿烛斟酌用词,尽量不要打击到奚澜,委婉道,“阿娘喜不喜欢你,跟我们在一起没有特别大的关系。因为,不管我喜欢谁,阿娘都不会反对。”
百里夫人只要阿烛高兴。
“而且,阿娘不是不喜欢你。她只是有些别扭。”阿烛能感觉出来,但她无法形容,“就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的那种别扭,你能明白吗?”
奚澜:“……能。”
阿烛松了口气,“所以,你别皱眉了。”
比起这个,她觉得奚澜更应该担心的是——
“你阿耶对我还挺好的诶,你竟然不生气?”
如果阿娘对继父的孩子关心超过自己,阿烛想,她一定会吃醋的。
两人坐在凉亭里。
奚澜瞥了她一眼,不明所以:“阿耶对你好,不是应该的吗?”
奚常喜欢百里夫人,所以爱屋及乌,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奚澜觉得,应该没有人会讨厌阿烛。
她不是金乌,因为金乌耀眼夺目,但凡试图靠近,都会被那灼热的温度所烫伤。阿烛人如其名,微弱但并不渺小,就像是冬日里的暖手炉,温暖而令人无法抗拒。
阿烛好奇道:“可是,我把你阿耶抢走了诶。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外头人都说,我要是个男的,说不定九江奚氏的家业都会留给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烛说完先把自己给逗笑了。
她哇了一声,捧脸道:“那样我就好多钱好多钱!我甚至都有资格逐鹿天下了!太厉害了吧!”
奚澜:“……别想太多了你。”
阿烛看着他,发自内心道:“其实我现在也有钱,我可以养好几个男宠。”
奚澜:“???”
他表情唰一下变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阿烛哼着小曲儿,“你别太羡慕。”
奚澜开始磨牙。
“我一会儿就去百里夫人面前提亲。”
阿烛好奇问:“你拿什么提亲?”
奚澜:“赤诚之心。”
“……”
阿烛差点笑倒在地。
她抓着奚澜的手臂,额头压着他肩膀,笑得一抽一抽的,眼泪花都冒出来了。
“我开玩笑的。”
奚澜面无表情:“我也是。”
阿烛不敢笑了。
好、好冷。
奚澜戳她脸蛋,一戳一凹陷,就白面馒头似的。
“提亲的话……等我帮裴明时拿下冀、荆二州。你再等等我。”
阿烛露出思索的表情:“我考虑考虑。”
奚澜盯着她,眼神一下子就变了:“考虑什么?”
阿烛深沉道:“考虑几月里成亲最好。”
奚澜:“……”
他耳廓发红,咳了一声,又变得十分容易害羞。
阿烛暗暗松了口气,那种令人发毛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郎君!”
韩衣从山下赶了过来,找了半天,总算是找到奚澜。
他的出现打破了诡异的氛围,阿烛坐直身体,和奚澜拉开距离。
奚澜有种不详的预感。
韩衣对阿烛行了礼,“秦娘子安好。”
阿烛回以一笑。
“郎君,冀州出事了。韩郎君请您快马加鞭赶回去。”韩衣面色凝重道。
就在奚澜离开冀州的第五日,冀州主母死在了出门上香的路上。
自打儿子尸骨无存,大夫人就时常外出上香,从前不信道也不信佛的人,现在只希望漫天神佛保佑她儿有来生。
这都是些小事,冀州牧连最宠爱的妾室让大夫人杀了都毫无怨言,更何况只是外出上香。
时下局势混乱,大夫人出行自然是上百人护送,以防发生意外。冀州牧也没想到,会有人对自己的夫人下手。
韩愚也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大费周折地去害一个连儿子都没了的妇人。
这下可好!说不定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韩愚!
奚澜迅速起身,事不宜迟,他必须尽快动身出发,赶回冀州。
奚澜走了没两步,回头看向阿烛。
阿烛其他什么也没说,只认认真真道:“我等你回来。”
所以,照顾好自己。
不论什么事,都没有你的安危重要。
奚澜读懂了阿烛的未尽之言。
他点了点头,不再耽搁,立刻下山。
韩衣在路上就把事情给他交代清楚,大夫人身份特殊,并非小门小户之女,可以说,是她一力促成了冀州牧和荆州牧的兄弟情深,也是她扶持冀州牧造反、坐稳了现在的位置。
这也是为何,在长子死后,冀州牧一声不吭,任由大夫人彻查经过、发泄情绪的原因。
可如今,大夫人死了。
还是死在外边,听说死状极惨。
冀州牧大发雷霆,比之前儿子们出事还要愤怒。
是谁动的手?
那些护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还有大夫人身边的人,难道毫无察觉不成?!
这其中没有蹊跷,鬼都不信。
韩衣忍不住问:“莫非是韩郎君?”
奚澜神情极冷,“不会。”
韩愚虽然提过,用大夫人来破坏冀州和荆州的关系,但这个提议被奚澜否决了。大夫人的所作所为尚在冀州牧的容忍范围,所以无法栽赃到他头上。
大夫人的娘家,包括荆州牧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韩愚不是个鲁莽冲动的人,基本上奚澜说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不会是他。
奚澜现在最担心的是,倘若冀州牧找不到真凶,为平岳丈之怒,他一定会推出一个替罪羊来洗去自己身上的嫌疑。
那么,谁才是最好的人选?
是已经变成废人的韩三郎和韩四郎,还是在冬猎中侥幸捡回一条命的韩愚?
奚澜翻身上马,不再多说。
到底是谁害得大夫人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如何洗清嫌疑,保住韩愚。
“驾——!”
马蹄声有力沉闷,在雪地里落下串串脚印。
以防万一,奚澜还得在回冀州之前,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另一边,百里夫人发现奚澜不见之后,还特意问了阿烛。
阿烛道:“他有急事要处理,先离开了。来不及跟阿娘道别,特意让我跟您说一声,希望您别介意。”
“我不介意。”百里夫人心道,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不过,乖宝,你真的就认定他了?”
阿烛眨了眨眼睛,“阿娘,你不喜欢奚少池吗?是不是他做了什么让阿娘不高兴?我帮阿娘揍他一顿!”
百里夫人连忙道:“没有没有。”
“那是怎么了吗?”
百里夫人露出愁容,“你们俩,怎么说也是兄妹……若是在一起,怕是要遭人非议。阿娘对他没有什么意见,你若是实在喜欢……”
“阿娘要和阿耶和离?”
恰好走到屋外的奚常:“???”
百里夫人不是习武之人,自然也听不见外头了无声息的脚步声。
她认真道:“和离也好,免得奚少池对你心存芥蒂。”
阿烛啊道:“他为什么要对我心存芥蒂?因为我抢了他阿耶吗?”
她一时没转过弯儿来。
百里夫人柔声道:“九江奚氏的一切,自然是少煦兄弟二人的,你我是外姓,和九江奚氏本没有关系。阿娘知道,你们现在感情好,可是一旦牵扯了利益,再好的感情也难免出现问题。”
普通农户都会因为那一亩三分地而争得面红耳赤,更不要说九江奚氏这样的高门大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