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落败求和,愿归属裴明时麾下,被封长信候。其部曲军队一并被接纳。”
朝霞自天际晕开,有金光破云而出。
奚澜只着单衣,盘腿坐在书案前,随着逐字逐句地落笔,墨香在竹纸上散溢开来。皓白手腕稍稍停顿,复重新蘸墨写字。
“澜于长兄身边不足两月,眼看隔阂渐少,却意外横生。”
能让奚澜如此失控的,只有兄长和阿烛。
而在梦中——
“长兄不知去向,裴明时坐守后方,有阿烛等人相伴。”
奚澜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致使笔尖凝墨,滴落在竹纸。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回忆梦中发生的一切。
“澜持剑欲刺,为阿烛所阻挠,遂弃而离去。满腹仇怨。”
哪怕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奚澜可以明确感知到梦中自己心中无法抑制的汹涌恨意。
当怨恨与怒火交织,燃烧着五脏六腑,整个胸膛都仿佛要被一双尖锐的双手给撕开。
那种情绪到底有多强烈?奚澜甚至发现,梦中的自己因为仇恨裴明时,也连带着恨上了阿烛。
他恨所有人。
恨裴明时,恨奚照,恨阿烛。
奚澜撑着额头,太阳穴隐隐作疼,他不得不扔下纸笔,暂时闭目养神一会儿。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才会导致“自己”反应如此激烈,恨不得将所有人屠·杀干净。
难道,是兄长出了事?
奚澜心口一空,抓着竹纸,看了又看。
他深吸一口气。
不会的。
裴明时给不了兄长名分,是因为局势所迫,可她对兄长也是真心实意的。有她在,兄长怎么会出事?
更何况,裴明时的脸上并没有多少伤心的痕迹。
应该与兄长无关。
不对。
奚澜将竹纸凑近蜡烛,看着纸张迅速被火苗吞食得只剩下一点余灰,怔怔出神。
阿烛哭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
所以,到底是什么,才会让他们如此难过?
“郎君?”
韩衣的声音将奚澜拉回现实。
韩衣轻声询问:“郎君怎么了?叫了好几声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奚澜迟钝地眨了下眼睛,好半天才道:“没事。”
韩衣心道:这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韩衣把水打好,等奚澜净面穿衣之后,再端来早食,道:“我已经用过了,郎君快吃吧。韩七郎君派人来问,今日有蹴鞠,郎君要不要过去一同玩玩?”
奚澜做了一场梦,精神不济,本来还因为梦境之中发生的事情而对韩愚心生一丝愧疚,此刻一听什么蹴鞠,那点愧疚瞬间烟消云散。
“就知道玩儿!”奚澜有点恼火。他觉得梦里韩愚会败给裴明时,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毫无上进心!
或者说,他的所作所为压根就配不上他的野心。
裴明时到了他现在这个年纪,都已经坐拥北朝大半疆土了!
奚澜臭着个脸,道:“你跟他说,我肩膀还没好,不去了。”
韩衣点头,正要出去,被奚澜叫住。
奚澜思考好久,方才润色好该说的话。
“你就说我肩膀还疼着,没什么精气神,这几日既然空闲,我就先歇着了。”
只说肩膀疼,韩愚这个没什么眼力见的怕是要说那就不下场与他们一同蹴鞠,在边上看着就好。
奚澜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嗯……
除了阿烛。
韩衣记下奚澜的话,道:“那郎君好好歇着。”
奚澜想到阿烛,再和韩衣对比一番,瞬间嫌弃溢于言表,“也就我不在意这些,换了旁人,怎么受得了你这种一板一眼、无趣无味的人?”
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这要是跟着韩愚,怕是这辈子都出不了头。
韩衣:“……”
安静片刻,他幽幽道:“郎君说过,我们半斤八两,要在外头相依为命的。”
所以,奚澜这个破嘴巴到底有什么好嫌弃韩衣的!
奚澜:“……”
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摆摆手,示意韩衣快走。
用完早食,奚澜顺手把食案给收拾了,重新坐在书案前,理了理思绪。
他得尽快帮助韩愚在冀州站稳脚跟,若是可以,最好再一举拿下隔壁荆州。
经过这小半年的相处,加上梦里发生的事情,奚澜也算是摸清了韩愚的性子。
凭心而论,韩愚是一个宽容待下,又十分和气的主公,只可惜在乱世之中,少了一份狠辣和霸气。
韩愚的野心来自于他那年老色衰、被冀州牧宠妾欺凌而死的生母,以及自幼不受重视、不被在乎的那点不甘心。
韩愚是弱冠之后成的亲,在此之前,冀州牧和嫡母也不过问他的任何事情,还是后来韩氏族老看不过眼,觉得这孩子老实本分,帮忙牵线搭桥,说了一门亲事。
对方是书房门第的庶女,同样生母早亡,家底单薄。和韩愚在韩氏的处境可以说是半斤八两。
韩愚为人确实不错,对待朋友尤为大方,所以身边人是真心实意为他谋划付出。
他若是在盛世,或可称为一代仁君。
可这是乱世,心狠手辣,方能活得长久。
更何况,韩愚的野心,大半是因为身边人的推动,才能一步一步走到后来。
韩愚若是不争不抢,他的结局就是同他生母一样,被他的兄弟们瓜分干净,就连血肉都可能被利用。
奚澜轻轻敲着书案,闭了闭眼。
就梦中的场景而言,他实在觉得韩愚这人有些蠢。蠢到落败求和,都没有责怪怨恨过身边的谋士一字半句、甚至还觉得愧对奚澜的地步。
有什么好愧疚的?
奚澜不明白。
明明韩愚一清二楚,奚澜和他并没有多少感情。再说得难听一些,韩愚只不过是奚澜手中的一柄剑,是为他所利用,拿来和裴明时等人作对报复的棋子。
他却从未放在心上。反而觉得自己对不起奚澜如此呕心沥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付出与谋划。
他不管奚澜的目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奚澜是在为他做事,在为他付出。他便会一心一意地给予同样的信任。
这样一想,奚澜那点冒头的愧疚又开始作祟。
上辈子还好说,他是真的想和裴明时过不去。
但现在……
奚澜呼出一口气,心虚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所以你看,道德感太强的人,是很难办成大事的。
奚澜心情十分复杂。
他一方面觉得对不起韩愚,一方面又觉得,想要裴明时落败,除非韩愚是大罗金仙转世,能号召来天兵天将。否则,根本没有一点可能。
所以……
奚澜其实根本不用有负担。
即便他什么都不做,韩愚的结果也不会改变。因为他没有那个本事,更没有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狠劲。
“算了。”奚澜暗暗叹气。
就当是弥补吧。
他会尽最大的努力,让韩愚坐上并坐稳冀州牧这个位置。
之后若是和裴明时交锋,他不会干涉,也不会参与其中。
他就等着韩愚大败之后,以使臣的身份去求和。
·
琅琊青山。
也不知道晏漳是怎么做到的,一日功夫就把青山的地契给拿到了。对阿烛等人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给!”就差把地契甩在宋枝枝的脸上。
阿烛拿着扫帚,从二楼的窗子里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都办好啦?”
宋枝枝将地契收好,仰头冲阿烛露出高兴的笑容,“嗯!”
晏漳见不惯她们喜笑颜开的样子,对,他就是恶毒,他心里扭曲。
“想偷懒是不是?!都多久了,还没打扫干净?!”晏漳吼了一嗓子,完全不记得自己学生临走时的千叮咛万嘱咐。
奚澜的心上人,又不是他的!
阿烛对晏漳做了个鬼脸,趁他发现之前,连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竹楼上面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打扫。
书案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阿烛任劳任怨地扫地、擦地,每个角落都弄的干干净净,一天下来,腰都快断了。
晏漳本来还想挑刺,为此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发现实在没什么能骂得,就开始无理取闹:“我的东西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被你给偷了?!”
阿烛早就猜到他会来这么一出,嘻嘻笑道:“对啊,我觉得那些东西都挺好的,等我回盛京,就把它们都拿给宋公把玩赏鉴。”
晏漳:“……”
就跟扔水里的炮仗,一下子没了动静。
“阿烛。”生怕晏漳一个想不开把他们都给杀了,宋枝枝赶忙拉走阿烛,“我烧了水,你快去泡一泡,等一会儿我给你好好按按肩膀。”
阿烛听话照做,不和晏漳一般见识。
自打见识到了晏漳的坏脾气之后,阿烛觉得奚澜也是个人物。
他连晏漳都能容忍、照顾周全,却看不惯宋豫。
宋豫只是让他锄地,他就一肚子怨气。要知道,这整个两层竹屋可是他一根一根竹子砍了亲手建造的!
果然,人与人之间的偏见要不得啊。
阿烛在打扫的时候无数次感慨奚澜的天赋异禀,并在奚照身上盖上了“蓝颜祸水”的大字。
奚澜除了嘴笨以外,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哦~生孩子。”
阿烛被自己自问自答给逗笑了。
隔日,阿烛和宋枝枝就带着人再爬青山。
阿烛这回出门,特意在奚氏部曲中挑选了几个会做手艺活的,这样到时候造房子也不至于太费劲。
当然,除了他们几个,还是要雇人来干活的。
看地形、画图纸,地基的每一寸都是宋枝枝亲自测量的。她就像是回到了在盛京城外庄子里的那段日子,凡事亲力亲为,浑身充满干劲。
阿烛也没闲着,帮忙的同时,不忘物色长工。她还与谢夫人打了声招呼,知会一声,毕竟谢氏在琅琊的地位数一数二,还是要尊重一二。
春去秋来,白雪覆盖。
严冬在凛冽寒风之中静悄悄地到来。
秋日之后,宋枝枝在盛京的那个庄子收获了第一批、第二批的粮食,便开始转移阵地。庄子上的女子们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房子快要完工的前半个月抵达琅琊。
大气还没喘一声,就看见了初具雏形的书院。
阿婵被身边的一个阿姊紧紧牵着手,小小的人儿望着可以容纳几十人的宽敞书堂,不禁张大了嘴巴。
阿婵小声问道:“七娘子,我们以后就在这里念书了吗?”
宋枝枝站在人群之中,和阿烛对视一眼,又重新望向她所救过的每一个女子。不论年幼老少,她们此时此刻都是那么的惊喜和期待。
宋枝枝的胸腔充盈着说不出的豪情万丈,她从未有过一刻,像今日今时一般畅快淋漓。
她揭开宋豫从盛京让人给她送来的这块牌匾。
红布之下,是四个庄严大字。
【青山书院】
是宋豫亲题的字。
宋枝枝激动万分,几欲落泪。她没有辜负翁翁的教导,没有让这些女子们失望。
宋枝枝给她们看牌匾,忍着万般情绪,一字一句、认认真真道:“往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等书院彻底造好,我们一起,把它挂上去。”
宋梧月不明白,宋枝枝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不止她一个人,但凡和宋枝枝认识相熟,她们都无法理解她的付出。
并非是觉得这种事情不好。相反,她们承认这是一件善事,也羡慕宋枝枝的莫大勇气,与可以拥有家族的支持。
可是,所有人都在说。
“这天底下可怜人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女子、被父母遗弃的女婴,数不胜数。你救得过来吗?谁又会在意你这样呕心沥血的付出?”
这是一个几乎看不见回报的无底洞。
她们实在无法理解,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其实没什么意义。
只是宋枝枝自己愿意。
她没有多大的本事,可就像是阿烛说的那样,她们来这世上一遭,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就已经比许多人要幸运。
她可以做很多事情,哪怕微不足道,哪怕无人在意。
——识字念书、明理知事。
这几个字,哪怕辗转唇齿,都能感受到那遥不可及的温柔与奢侈。
她会做到的。
让每一个女子,都能拥有读书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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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韩愚:我跟少池心连心,少池和我玩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