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王受降之后,他手底下的人分开关押。这倒不是裴明时故意羞辱常山王,只是先前有过假意受降而行刺杀人的例子。为了保险起见,得一一检查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才能放他们出去。
其中,常山王和奚澜身份又较为特殊,便将他们二人暂且关押这边的大牢,和其他人分开。韩愚只待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裴明时手底下的士兵护送回去。
这样一来,牢里就只剩下奚澜一个。
饭菜是新鲜烧的,一荤一素一汤,还有碗压得十分厚实的米饭。
奚澜靠着墙,先前受过伤的那条腿不自觉曲起来,他没看阿烛,也没看饭菜,垂着眼眸,语气冷漠。
“不用。”
阿烛瞧着他这副死德行就想踹他一脚,可他们都已经是二十几岁的人了。
阿烛在心里哼了一声,道:“这是少煦哥哥专门为你做的。”
蜷缩起来的手指颤了一下,奚澜咬紧牙关,神情紧绷。他这么好面子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在阿烛面前如此难看我。
阶下囚。
他现在是阶下囚。
“吃吧。”
阿烛放柔了语气,劝他道:“听韩衣说,你已经两日未进米水。少煦哥哥很担心你,奚少池,你还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吗?”
奚澜闷声道:“不用你管。”
阿烛无奈道:“都二十六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幼稚?”
“寻常郎君在这个年纪,孩子都快十岁了。”
奚澜别过脸,“不用你管。”
阿烛生气了,丹凤眼一瞪,“你吃不吃?!”
奚澜想硬气一点,说不吃就不吃,问这么多遍也还是不吃!
但阿烛开始撸袖子了。
奚澜绷着脸,道:“没说不吃!我一会儿吃。”
阿烛狐疑道:“一会儿是什么时候?趁热不吃,你还要挑个良辰吉日再进食不成?”
奚澜自暴自弃闭上眼,伸出手道:“刚掐死一只老鼠,换你你吃得下吗?”
阿烛:“……”
这个、这个。
阿烛不知道牢里还有老鼠,赶忙把饭菜先收拾起来,又喊人打盆水来。
牢房的门就这样敞着,也不怕奚澜逃出去。
阿烛从士兵手中接过水盆,回头就见奚澜一直盯着自己。
她又忍不住瞪他:“嫌脏还不快自己过来净手?等我服侍你呢?”
跟个四肢不全的大爷似的,还坐在那!
奚澜又挨骂了。
他默不作声地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接过阿烛手里的水盆放到一边,又默不作声地洗手。
阿烛看他手背通红一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道:“你轻点呀。老鼠又没毒。”
奚澜道:“你真啰嗦。”
说完他就后悔了。
天地良心,他真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改口也晚了。
阿烛一脸不可思议,声音拔高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奚澜又不吭声了。
阿烛在来的时候,还觉得奚澜蹲牢房可怜兮兮的,但是和他没说两句话,胸口的火就不受控制地往上蹿。
就差喷火烧死这玩意儿!
阿烛见他一动不动,越想越气,“你、你竟然说我啰嗦!奚少池,你太过分了,我要告诉少煦哥哥!”
说完,阿烛自己都愣了一下。
天地良心,她都二十五岁的人了,她早就没有告状的习惯了!
奚澜呵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又坐了回去。
阿烛觉得他是在嘲讽她,但又不想以己度人,把人想得那么坏。
于是她礼貌性地询问道:“你呵那一声什么意思?嘲讽我?”
奚澜眼都不抬一下,“不然?”
告状鬼。
阿烛勃然大怒,她就不该把他想得那么好!
这个坏坯!
阿烛抬腿就要踩他,余光瞥见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又小又猥琐,还想往她裙摆钻……
“啊!”阿烛尖叫一声,吓得花容失色,整个人险些一蹦三尺高。当然,她就算想蹦也蹦不起来。阿烛想也不想扑到了奚澜怀里,搂着他脖子不停摇晃,声音都哆嗦了:“老鼠老鼠老鼠!快快快掐死啊啊啊啊啊啊!”
老鼠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胆大包天地跑出来偷吃,还没爬到食盒边上,就被奚澜一脚狠狠踩死在稻草里头。
阿烛没看见,不然她得惊呆。
奚澜坐在角落,曲着一条腿,怀里还抱着个人。阿烛还害怕地不停摇晃、催促着他。
奚澜被晃得头晕眼花,但还是凭着惊人耳力确定了老鼠乱窜的位置,在它经过身边时直接一脚踩死。
动作快准狠。
但奚澜的内心却乱糟糟,脑子就跟死成了一团乱糊的老鼠似的,只剩下空白一片。
他手脚僵硬,犹豫好半天,才抱住阿烛,轻轻地拍着她后背,笨拙地哄:“没事了、没事了。”
阿烛带了哭腔,“死了没有、死了没有啊?它、它它方才想爬我身上!”
“死了死了。”奚澜摸了摸她后脑勺,其实还想再说点安慰人的话,毕竟他这辈子做梦也想不到阿烛会主动扑到他怀里。
但奚澜那张嘴,又不受控制了。
“阿烛……你能不能别晃我了。我好晕。”
“……”
奚澜没察觉不对劲,还补充了一句:“你还把我脑袋磕到墙了。”
疼死他了。
阿烛:“……”
她后知后觉,才回想起自己做的事情。
好像、似乎、依稀真的,抱着奚澜的时候,把他脑袋磕到了。
……打住。
这种意外就不要去想了。
阿烛默默地奚澜怀里出来,跟朵自闭的小蘑菇一样,蹲在他身边,小声道:“没撞坏吧?”
“……没有。”
阿烛松了口气,谨慎又小心地左顾右看,“老鼠呢?”
奚澜边揉后脑勺,边给她指了一下。
因为踩的太狠,那只老鼠都已经血肉模糊。
阿烛心一抖。
天地良心,她都这么大个人了,她肯定不会害怕老鼠这种东西啊!但是,她不能接受老鼠爬到自己身上,更不能容忍牢房里还藏着许多老鼠的设想。
阿烛拉住了奚澜的手臂,绷着脸道:“扶我一下。”
“……”
“快点呀!”阿烛被他看得恼羞成怒,“我腿软了不行啊!”
“……行。”
奚澜起身,扶了她一把。
阿烛闭了闭眼睛,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然后要多快就跑多快,几乎三两步就逃出了牢房。
连地上的食盒都没顾得上。
奚澜:“……”
阿烛站在外头,道:“你快出来啊!”
奚澜莫名有点想笑。
他抱着手臂,道:“你进来。”
阿烛死都不会再进去的。
谁知道还会不会有老鼠在突然鬼鬼祟祟地冒出来啊!
阿烛心里都快气死了,“你出来!”
奚澜看着她,问:“你确定让我出来?不怕我跑了?”
阿烛面目狰狞:“你再不出来,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爬出来!”
奚澜:“……”
她好凶。
奚澜避开老鼠的尸体,拎起沉甸甸的食盒,走到她面前。
阿烛拉着他往外走。
“去外头吃。”
奚澜忽然问道:“你说,吃完好好谈谈。谈什么?”
阿烛头也不回,“会告诉你的。不要急。”
“嗯。”
奚澜垂下眼眸,看着她握着自己的手。因为连日劳累、水米未进的苍白面色上浮现出一种怔怔的表情,似在出神,他低着头,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尤为乖巧。
——这是种错觉。
一直等在外头的奚照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错觉!一定是错觉!
奚少池这个犟种!什么时候乖巧过!
“少煦哥哥?”阿烛看见了奚照,与此同时,奚澜迅速抽出手,把食盒还给阿烛,转头就要回牢房。
“奚少池!”
奚澜脚步不停。
他宁愿在牢房里头跟老鼠睡在一起,也不想看见奚照。
奚照追上来,拉住他胳膊。
“放开!”
“闭嘴。”
奚澜推他一把,不用猜也知道奚照想要说什么,冷笑道:“时运不济、技不如人,我没什么好说的!这也不代表裴明时就是最后的赢家!”
奚照道:“你别逼我在阿烛面前扇你。”
奚澜:“……”
面子大过天。
奚澜瞬间冷静下来。
挨打可以,但绝不能被阿烛看见。
奚澜一声不吭地跟着奚照去了他的住处。
进了屋,奚澜还以为兄长会问他有没有后悔,要不就是劝他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要再闹。
奚澜心里想的是,他没有闹。他其实……也后悔了。
但是奚照什么都没说,只把食盒打开,饭菜一一拿出来,然后让奚澜坐到自己的身边。
“饿了没有?过来吃。”
奚澜倏忽红了眼眶。
豆大的眼泪砸了下来。
奚澜还想嘴硬说不饿。
但奚照已经不耐烦了,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到身边,跪坐在席上。
“吃吧。”
“不许哭。”
“还有脸哭?”
奚澜端起碗,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
比起面食、饼类,他更喜欢吃家乡的大米。
奚照知道,记得,哪怕隔了快十年,他也不会忘记弟弟的习惯与喜好。
奚澜边吃边掉眼泪。
肯定是大兄,在饭里下了催泪药!
“吃菜。”奚照道,“我难得下厨,你就偷着乐吧。”
奚澜不吭声,吃得倒是快。
“喝口汤。”
因为方才走的很快,汤洒了大半。
奚澜默不作声地将快凉了的汤喝完。
奚照起身,去外头打了盆水,拧干帕子,重新坐在奚澜面前。
“这么大个人了,还好意思哭。”奚照抬起他的脸,奚澜很别扭,刚想别过脸,又被奚照掰过来。
奚澜:“……”
他道:“我自己擦。”
奚照没理他,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气不过掐了他脸一把,“奚少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变得?嗯?属牛的,这么能犟?”
奚澜顶嘴一句:“……属马!”
奚照道:“瘟马。”
奚澜忍气吞声:“……”
奚照把帕子扔回水盆,道:“起来,把衣服脱了。”
哦。
奚澜正要回答,忽然反应过来,警惕地看着奚照。
“不。”他道。
“我是跟你商量吗?”
一向霞姿月韵、温和待人的奚大郎君,在弟弟面前永远是强势而蛮不讲理的。
奚澜这次不忍了,因为奚照来扒他衣服了。
“你做什么?!”奚澜死死捂着腰封,不肯让他碰一下。
“我看看你这些年都受了哪些伤!”奚照声音拔高,冷冷地看着他,他也一直在忍耐,从弟弟掉眼泪那一刻开始。他就难受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母亲早亡,父亲冷漠,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奚照恨不得把他拴在身边,去哪带哪。
奚澜别过脸,“没受伤。”
奚照深吸一口气,“你再嘴硬一个试试?给我看看。”
奚澜不给,着急之下口不择言:“真没事!我比你厉害多了好吗!我才不会给人挡刀子!你别拽!我不要你管!”
屋内陷入僵局。
奚照冷着脸,“你先前大腿根那受伤,有没有事儿?”
怕奚澜听不懂,他又补充了一句:“没变内侍吧?”
奚澜:“???”
“是不是裴明时和你说的!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气到发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里蹦出来,“我好得很!一点问题都没有!”
奚照冷笑道:“那就好。”
顿了顿,他在心里懊恼自己什么时候也这样坏脾气了,于是努力用温和的语气道:“以后不许再跑出去,乖一点。”
奚澜道:“那你关我一辈子好了。”
奚照捏紧拳头。
兄弟二人不欢而散。
如果梦境只是到这里,奚澜应该能放下心。
韩愚受降,距离裴明时一统北朝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最主要的是,奚澜留在了兄长的身边。
阿烛有时候会过来给他送饭。
可惜,短暂的平静终止在了某一日。
奚澜清清楚楚看见梦中的自己,持剑砍伤阻拦自己的士兵。他冲到了裴明时的帐篷,要与她同归于尽。
“奚少池!”
“阿妍!”
阿烛从外头冲进来。
这一次,她没有去保护裴明时,而是从奚澜的后背紧紧抱住他。
天光破晓。
奚澜开始清醒,梦境如被泼了水的丹青,墨迹晕染开,逐渐模糊不清。
奚澜迫切地想要知道阿烛说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他只看见自己,冷漠无比地掰开了阿烛的手。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