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愚回到冀州,便立刻向父亲复命。他非嫡非长,也不是父亲最疼爱的妾室所出,虽有野心,但也自知其短处,不敢出头掐尖,与前头几个兄长争锋。还是去年年底才开始在父亲那有了一点儿存在感。
韩愚做事谨慎,为人和气,瞧着老实人一个,如今在冀州牧众多儿子之中还算受重视,但也是处处小心。
从冀州牧的书房出来已经天黑。韩愚回到自己的住处,几个幕僚门客正等着他。
奚澜也在其中。
韩愚将方才的事与他们说了一遍,提到自己那几个孩子都能打酱油的兄弟,语气之中流露出一丝烦躁。
谁冒头谁就要被针对,谁得宠就免不了被眼红,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韩愚心里也清楚,可他不可能庸庸碌碌一辈子。如果父亲还只是小小的一郡之守,那他们也没什么可争可抢的。但没想到父亲竟有如此大本事,又联合荆州牧一起,成了这冀州说一不二,就连朝廷就要忌惮三分的主人。
“放达,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其中一个幕僚道,他们都明白韩愚这段时日被处处针对的烦躁,但时机尚未成熟,当下唯有忍耐。
奚澜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饮茶。
他现在知道自己上辈子为什么会在这么多人之中选择韩愚了。
不单单因为韩愚礼贤下士、主动招揽。韩愚的脾气,注定他这辈子也无法成为裴明时那样的人,他狠不到极致,做事容易优柔寡断,对待下属,说好听一些是亲切和善,但若是手中权势越来越大,弊端也就显露出来。
就像是皇帝,他可以不用太聪明,但他要知人善用,要恩威并施,而不是一味依赖朝臣,以至于自己的存在感越来愈弱。
跟随这样的人,有时候会十分疲惫。因为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就跟老妈子似的。
不过,对奚澜而言,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无能”。
他需要的就是一个足够听话的主公。
奚澜来得最晚,却最得韩愚的信任,基本上大小事,韩愚都会问他意见。若不是他孤僻惯了,偶尔给出的建议也可圈可点,从不过多插手,其他幕僚门客早就心中不平。
论资历、论辈分,论谁与韩愚的感情最深,怎么样也轮不到奚澜排在前头。
好在他对韩愚忠心耿耿,虽然这种忠心并不是十分纯粹……但摸着良心说,他们谁不是有着自己的私心?想要扶持韩愚来搏一搏这青云路?
这样看来,奚澜那点跟兄长过不去的幼稚,也不算什么了。
到底是年轻气盛啊。
有人看了一眼坐在角落,一声不吭的奚澜,心中忍不住感慨。
他们要是有奚澜这样好的家世,投胎在士族高门,又何必如此辛苦,庸庸碌碌,只为给子孙后代打下基业。
“少池。”韩愚倾诉了自己的烦心事之后,心情总算好了一些,想到父亲的夸赞,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他走到奚澜面前,让人将晚食呈上来。
歌舞、美酒、琵琶,在笑语盈盈中一并而来。
韩愚举杯道:“这一回,多亏了少池,否则都难见青州牧一面。”
青州牧,也就是谢氏家主,这个千年老狐狸,无论韩愚怎么试探,都闭口不提其他,一副只效忠陛下的纯臣模样。对奚澜提起谢珺似乎在益州,也是笑眯眯地来一句“瑶之啊,在少煦那边做客呢”就把他们打发了。
虽说这回见了面,谈话之中都在打太极,但好歹也给足了韩愚等人面子。或者说,是给冀州牧面子。至少在韩愚等人看来,谢家主不会干涉冀州牧的所作所为。
想要做“反贼”,也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奚澜没有饮酒,韩愚等人也不敢再给他沾一点儿酒水。
时下倒春寒,韩愚回来之后便让人把牛骨头煮上,水引饼做好捞起,浇上浓浓牛骨汤,再随便洒点花椒研磨的细粉,一碗下肚,满头大汗、浑身热乎乎。
奚澜也用了一点,不过他不爱吃辣,也不是很喜欢面食,只喝了点牛骨汤驱寒,听韩愚把话说完,方道:“你若烦心,先使点手段,让他们自己斗去。”
韩愚面露难色,他倒是想过坐山观虎斗,奈何本事不够,心存顾虑。
“我才回来,他们若出点什么事,岂不是要马上怀疑到我头上?”
其他几个幕僚门客有的已经喝醉,有的怀里搂着女人,还有的大着舌头,道:“少池说得轻松,却半点不肯为郎君出谋划策……”
韩愚眉心一跳,急急呵斥道:“住口!”
那人立刻酒醒大半,对上奚澜冷淡的眉眼,讪笑着赔礼道歉:“我脑子糊涂,竟说起胡话来了。少池见谅。”
韩愚道:“喝醉了便回去歇着。”
那人便起身,又冲奚澜拱了拱手,摸了一把头上的汗,踉跄着脚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韩愚道:“少池,你别把他放心上。”
奚澜淡淡道:“不会。”
韩愚笑道:“那就好。”
刚才一瞬的冷凝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其他人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而后打岔着,最终回归正事。
奚澜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放达几个兄长的儿子都在韩氏族学中念书?私下关系可好?”
韩愚一愣,立刻明白了奚澜的意思。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奚照他们那样可以拜大儒为师,做亲传弟子。士族和士族也有个三六九等之分,韩氏的人,能在族学中念书,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士族落魄,即为寒门。寒门子弟,很多却连束脩都交不起。
奚澜不紧不慢地舀着碗中的汤,垂目时浓密修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语气淡淡的,像是在和他们唠家常。
“小孩子磕着碰着,争抢打斗,都是常有的事情。平日里小打小闹就算了,可若是日积月累……爆发起来也不容小觑。”
最好是闹出人命。
这句话,奚澜没有说出口。
点到为止。
韩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道:“我想一想。”
用的也差不多了。
韩愚让人将他们一一送回去,除了奚澜。
韩愚虽然知道奚澜大概率不会将那人放在心上,但也怕奚澜心中不舒服,便想留下他,抵足而眠、秉烛夜谈。
往后他若是能坐上九五至尊之位,这也算是君臣佳话。
可是要流传千古的。
奚澜:“……”
他不想,他一点都不想。
奚澜摸了摸手臂,只觉汗毛竖起,就连头发丝都充满抗拒。
他和大兄都鲜少同榻而眠,更不要说其他人。
“我认床……”奚澜婉拒道,看上去神情有些许的尴尬。
韩愚哈哈一笑,虽然有些遗憾,但也就没有再强求。
奚澜告辞。
韩衣赶着牛车在外头等,见奚澜兴致不高,纳闷道:“郎君不是在晏公那见到了秦娘子?”
奚澜皱眉,别提了。
他算是摸清楚了做梦的规律。只要和阿烛接触,十有八九晚上就会梦见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从琅琊郡到冀州的路上,奚澜几乎每晚都会重复梦见几个模糊的画面。
具体又说不上来。
这才是最让人烦心的。
睡不好,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奚澜揉了揉眉心,道:“回去吧。”
韩衣“哦”了一声。
沐浴洗漱之后,奚澜如往常一般躺在床榻上。
一阵风吹灭了蜡烛。
屋内陷入黑暗。
奚澜皱着眉头,翻了个身。他这几日没睡好,心里又始终惦记着梦中的画面碎片到底是什么,就连睡着眉头都还是紧锁着的。
奚澜合上眼,很快,沉沉睡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从天而降,将人牢牢囚禁其中。
·
主公落败,是天意。
奚澜自己也清楚,他选的这个主公,处处不如裴明时。能撑这么久,都是因为奚澜死咬着不肯投降,常山王很感激奚澜,可是裴明时身边能人太多,即便奚澜耗尽心血,一步一步扶持他走到今日,也已经是极限。
颓势尽显后,常山王对奚澜说过不止一次,“我不如女子矣。”
当然,得到的只是奚澜的冷脸和疾言厉色。
奚澜就算心里清楚常山王不行,嘴上还是不会承认的。他就算是块烂泥,他也要给他扶上墙。
常山王自己也很努力了,可是他这块烂泥做的墙,仍旧禁不起裴明时的千军万马。
一同被关进大牢时,常山王低声道:“少池,是我对不住你。”
明明以奚澜的身份,他可以不用沦落到这个地步。
奚澜不仅是九江奚氏二郎君,还是奚照的弟弟。唯一的亲弟弟。
奚照在裴明时身边的地位,就如同奚澜在常山王身边的地位。左膀右臂,心腹能臣。奚澜就算什么都不做,有这样一个兄长,往后也能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可他偏偏选择了常山王。
哦,如今都是阶下囚了,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不一定,算什么常山王呢?
韩愚叹了口气,“少池啊——”
奚澜坐在稻草上,靠着墙,一手掐死东跑西窜的老鼠,冷冷道:“闭嘴。”
韩愚有点委屈,但也知道自己对不起奚澜,于是默默把话憋了回去。
奚澜把软趴趴的死老鼠扔了出去,忍耐住全身不适,忍了不到半个时辰,他道:“你喊人,让他们送点水来。”
韩愚:“……啊?”
“让你喊就喊!”
韩愚觉得奚澜可能受刺激了,也不敢触他霉头,小心翼翼道:“少池啊,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阶下囚来着。”
奚澜铁青着脸。
最后一声不吭,撕下衣服上的一块布料,将掐死老鼠的那只手前前后后就连指缝里都擦了十来遍。
手都快擦破皮。
……早知道就用脚踩死了。
外头似乎有人进来。
奚澜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等韩愚听到之后,人都已经在这囚笼附近。
是谁?
奚澜想,应当不是大兄。
大兄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看他。
大兄只会让人把他带走,关到小房子里,然后再出来把他打一顿。
还有谁?
听脚步声,也不像是习武的人。
奚澜的牢房在最里面,他听见韩愚惊讶出声,似乎站了起来,哪怕不用看,都能感觉出他的尴尬。
“秦娘子?”
饶是韩愚,都不由在此刻感慨一声物是人非。
想当初,他们局势大好,奚澜一路突飞猛进,险些把裴明时一员大将给斩杀马下。为此还开了一场庆功宴。
韩愚记得这位秦娘子为了白小将的伤势,特意不顾危险、深入敌营前来求药。
也有好几年了。
但韩愚印象深刻,毕竟阿烛说话字字戳人心坎,也是因为那一次,韩愚有了自己的骨肉。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想到这,韩愚叹了口气,道:“秦娘子,我儿是当初你亲自送回我身边的,如今我甘愿认输投降,还请秦娘子看在那点缘分上,饶他一马。他还没是个孩子,不会再有反心的。”
阿烛点点头,又开玩笑道:“王爷不必太过担忧。您弃暗投明,我主不会薄待您的。”
韩愚心一定,面上还是露出苦笑。
“如今也当不起秦娘子这一声王爷了。”
“我还是那句话。”阿烛轻轻笑道,“王爷也曾是有功之人,这些年来,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生不逢时罢了。”
韩愚苦笑道:“是啊,生不逢时。”
他遇上的是裴明时。
阿烛开了门,让人将韩愚带出去。
“王爷出去之后,好好歇息吧。”
韩愚还以为阿烛手中的食盒是给他的,都准备接过来,结果听到这么一句话,此刻也反应过来,道:“那、那少池……”
阿烛打断道:“王爷,阿礼还在外头等您。”
阿礼就是韩愚的唯一血脉。
他只好闭嘴。
心想,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少池,那我先出去了。”韩愚说这话时还有点心虚。
隔壁牢房安安静静,奚澜没理他。
韩愚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阿烛走过去,开了门,奚澜坐在最里头靠墙的位置,底下就铺了一层稻草。
阿烛放下食盒,取出饭菜,道:“吃吧。”
“吃完,我们好好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