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澜拉开竹门,面无表情地从楼上走下来。
九江奚氏的部曲自然是认识奚澜的,为首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唤了一声“二郎君”,看了一眼上头,干巴巴地解释道:“小娘子并未有意……”
奚澜冷冷道:“让开。”
“何叔!你别理他!”阿烛气冲冲走出来,眼角泛红,像是被气哭过一样,她狠狠地瞪着奚澜的背影,再开口,已经带了哭腔。“等我回去,我一定要阿耶把他逐出家门!”
奚澜:“……”
他咬着牙,努力绷着,才不至于笑出声。
何卯叹了口气,他也不是第一日跟着小娘子了,哪里能不知道她的脾气。不是说,小娘子还没回来的时候,二郎还想娶她吗?怎么一下子又闹的这样厉害?
莫非,这就是传说的中的因爱生恨?
阿烛红着眼,白里透红的脸颊还挂着泪珠,她生的白嫩嫩,总给人一种没长大的稚气,即便是这样恶声恶气地说着话,也像是小猫发脾气。
——毫无威胁力。
韩愚一下子又改变了看法,道:“少池那张嘴,想必也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好端端的,他又是怎么把人给得罪了?”
旁边的幕僚低声道:“听闻这位秦娘子没有回来之前,是住在宋家,和奚少煦、裴明时等人关系匪浅。甚至和少池也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韩愚早就不记得还有这一茬了,诧异道:“他们俩?”
幕僚道:“瞧小娘子这模样,怕是对少池旧情未了,否则也不至于又哭又闹,还放狠话。”
他呵呵一笑,道:“女人嘛,都是这个德行。”
韩愚惋惜道:“倒是郎才女貌。可惜了,有情人终成兄妹。难怪少池也不肯回家。”
他们这边在竹林低声探讨。
那边,奚澜绷着个脸,背对着阿烛,理都没搭理她。
“老师。”
晏漳冷冷看他一眼,道:“你跟我过来!”
晏漳走在前头,奚澜跟在后头。
没有人搭理阿烛,她气得一抽一抽,跟何卯告状:“何叔,他骂我!他还想打我!”
何卯现在归了阿烛,自然是帮她说话,“小娘子莫气,回头我们告诉家主,下次二郎君回来,让他亲自跟您赔礼道歉。”
韩愚叹道:“少池在九江奚氏的日子不好过啊。要说我,阿耶也没什么好不放心少池的。他虽是江州牧之子,可他们父子俩并不亲近。江州牧宁愿疼爱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也不愿意对少池多些关心,可见其感情凉薄。”
幕僚看了一眼跟着晏漳走到凉亭中的奚澜,低声道:“郎君不妨想一想,若江州牧当真宠爱他那个夫人,往后,谁娶了这位秦娘子,岂不就等同于拥有了江州牧的支持?”
韩愚看向阿烛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幕僚叹道:“只可惜郎君早已成家,否则……”
韩愚摇头道:“罢了,不说这个。江州牧虽然宠爱妻子,但未必会做那昏君作派,他如今没有野心,往后可说不准。倘若奚少煦肯迷途知返,九江奚氏的一切还是要交给他来继承。”
江州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属于易守难攻的好关卡。韩愚的父亲,冀州牧,其实还动过让奚澜回九江奚氏劝说奚常一同联手的心思。只是奚常此人,别看表面温和,其实就是个疯子。冀州牧可承受不了奚常发疯的后果。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作罢。
“老师,我没想到您今日会这么早就回来。”奚澜道,算是解释自己为什么将人带过来。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晏漳就想起阿烛这个不要脸的狗皮膏药,要不是她们死缠烂打,晏漳说不定得在镇上用了晚食再回来。
晏漳冷哼一声,问道:“你和那臭丫头有仇?”
奚澜下意识要回头看一眼阿烛,心虚,低声道:“没有。老师别误会,我和阿烛……挺好的。”
他咳了一声,想到方才阿烛的主动,耳根子很没出息地红起来。
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晏漳:“……”
奚澜犹豫了一下,把身上的银钱都拿给晏漳,道:“老师,您若能帮的上阿烛,就尽力帮她一帮。”怕晏漳不乐意,又补充了一句,“阿烛是个乖巧懂事又孝顺的人,就有时候顽皮了点,您别和她计较。”
晏漳:“……”
乖巧?懂事?又孝顺?
顽皮了点?点?
“你被她下迷魂药了?!眼睛不好使,干脆我给你挖了得了!”晏漳瞪大双眼,仿佛他要是点头,就能一脚把他踹进湖里好好清醒清醒。
奚澜面色不大自然,“她往后可是您徒媳,多照顾点怎么了?”
晏漳用一种你疯了吧的眼神盯着奚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怎么回事?去盛京一趟,被宋安游那个贱人换脑了?”
“你知道那个臭丫头是怎么跟我说话的吗?”晏漳冷笑一声,阴恻恻道,“真以为我不敢对她下手。她再敢无礼,我就把她那口牙都敲碎。”
奚澜皱眉,“老师,您脾气也改一改。阿烛向来对事不对人,您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否则她不会主动冒犯别人。”
晏漳算是看明白了。
奚澜以前是不允许任何人说奚照坏话,晏漳骂宋豫的时候要是牵连到奚照,他还要不高兴。虽然不会像阿烛这样牙尖嘴利把人气个半死,但到了做饭的时候,他就一动不动,躺竹席上假寐装死。
现在还要带上一个阿烛。
晏漳冷笑道:“你可真有出息。”
奚澜道:“老师,我还有事,先走了。您需要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就跟阿烛说,她会满足您的。”
“对了,您别使唤她干活。真有什么要干的,攒一攒等我下次抽空过来一并给您干了。”
晏漳:“……”
呸!
晦气!
“赶紧滚。”晏漳阴着脸,看见都烦。
奚澜作揖告退,与阿烛擦肩而过。
她小脸气鼓鼓,他目不斜视、压平嘴角。
“走吧。”奚澜对韩愚道,明明没有叹气,但韩愚却从中听出了一种愁肠百结的心绪,“老师是不会出仕的。”
韩愚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立马道:“是我冒昧了,对不住少池。我们赶快走吧,找个郎中来给少池看看伤口。”
奚澜摸了摸右侧肩膀,碰了一下就忍不住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晏公这脾气……哎。”韩愚满眼心疼,还想亲自搀扶奚澜,被他给拒绝了。
奚澜道:“老师一贯如此,所以不愿意出仕。在此处暂居,也是因为这边人烟稀少,不用与人接触。若有言辞激烈之处,望放达兄海涵。”
韩愚立马道:“晏公是长者,又是天纵奇才,有些脾气在所难免。更何况也是我们打扰在先,不怪晏公生气。倒是我连累了少池。”
奚澜自然道:“不要紧。”
但韩愚仿佛没听明白他话里另外一层意思,奚澜暗自皱眉,心想这人真是够蠢的,连裴明时一半的聪明都没有。
奚澜道:“只希望往后莫要再有人过来打扰老师。”
韩愚这下反应过来了,讪笑一声。
等上了牛车,奚澜自己一辆,韩愚与另外两人一辆。
韩愚叹道:“经此一事,少池怕是要对我心存怨气了。”
幕僚道:“郎君不必担忧,少池说的也未必是您。郎君莫不是忘了,那小娘子一行人还在竹林?”
韩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幕僚点头,自认为已经看透了奚澜的烦躁,毕竟奚澜是一个不大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
“不过,以防万一,郎君还是得回去告诉州牧一声,免得他老人家还心存疑虑。省得州牧不放心,再派人过来打扰。晏公这脾气,即便不能为我们所用,也不会为别人所驱使。大可不必为了这点小事,而让少池心中不痛快。”
韩愚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晏公再是能人,也不至于说谁拥有晏公就能得到这个天下。更何况,就晏漳的脾气,别说给人做事了,就是随便撞见个人,怕是都要吵上几句。
等闲人谁吃得消?
罢了、罢了。
晏漳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见阿烛在笑,不由火冒三丈,“是不是你在心里骂我?!”
宋枝枝劝说道:“阿烛向来光明磊落,不是那种人。”
阿烛幸灾乐祸道:“七娘,你别管他。他肯定得罪的人太多了。”
晏漳当然不承认自己有得罪过谁。
笑话。
他压根记不住那些蠢物的身份名字。
晏漳不管阿烛和奚澜之间是什么关系,他看不顺眼的人,就算是死了埋地底下都得挨他两句骂。
“你们可以滚了。”晏漳开始赶人。
阿烛问道:“你不留我们吃饭吗?”
晏漳冷笑,“你脸可真大。”
阿烛又问了一遍:“你自己也不吃啦?”
晏漳一咬牙,道:“不吃!赶紧滚!”
阿烛装没听见,蹬蹬蹬跑上去,从奚澜拿来的东西里面翻出两包糕点,还有十几个烧饼。
晏漳大叫一声:“谁让你动我东西了?!”
阿烛把糕点和烧饼扔他怀里,自己留了一点,“少池哥哥又没说都给你吃。”
“不给我吃给你吃?”
晏漳被气个半死,阴阳怪气道:“哟,少池哥哥。刚才不是还喊打喊杀的,要让奚无常把奚少池逐出家门?”
阿烛道:“吃还堵不住你的嘴?我还看见少池哥哥给你塞钱了,快吃!吃完还债!”
晏漳阴沉着脸,道:“我就不还债,你能把我怎么样?”
宋枝枝捏着手中的半块烧饼,道:“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
“我可不是君子。”晏漳阴冷地看她一眼,“那个承诺,当初是宋安游那个伪君子耍心眼、不要脸才从我这骗去的。”
他想起什么,哼笑一声,道:“这个死老头,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呢。”
“别嘴硬。”阿烛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烧饼,把他整张嘴都堵住。晏漳一时不察,被她暗算,差点没给噎死。
晏漳双眼瞪大如铜铃,又嫌把烧饼从嘴里拿出来恶心,只能跟咬人肉似的将它吃完咽下。
阿烛在他边上,小声威胁:“我都在竹楼上看见了你挂的那副字画了。那明明就是宋公的字迹。”
晏漳就像是一个忽然被水浇灭的火球,呲一下,冒出浓浓白烟。整个人的面色都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十分僵硬。
阿烛好奇道:“你不会真的暗慕宋公吧?”
晏漳火气复燃,正要破口大骂,被嘴里的烧饼堵住了声音。
阿烛苦口婆心地劝说:“就算你喜欢,可也要考虑宋公啊。做人看得开一些,不要斤斤计较,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该放下的还是要放下。苦恋是没有结果的。还有啊,心态放平,你这种因爱生恨,得不到就诋毁的行为真是太不好了。你都从来不反思自己的吗?”
晏漳:“……呕。”
阿烛秉着照顾少池哥哥老师的孝顺之心,拍了拍他后背,继续道:“你跟我多学着点吧,我都没计较你说话难听。你看,我还以德报怨。”
晏漳:“呕、呕呕!”
他没忍住,把那块烧饼都吐了出来。
“我的天!你来真的啊!!”
阿烛被吓了一跳,跟踩到尾巴的猫一样,险些毛竖起来,一蹦三尺高。
阿烛蹿到边上。
晏漳一边吐,一边抖着手指,指阿烛。
“你、你给我等着……呕!”
“……”
阿烛捂住嘴,扭头,干呕一声。
她看见人吐,她也忍不住想吐!
宋枝枝连忙倒了水,给晏漳递了一碗,又到阿烛身边,边轻轻抚着她后背,边将水碗喂到她嘴边。
“喝点水压一压。”
阿烛道:“受不了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
差点就吐她身上了!
晏漳吐的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你、你给我等着!”
“等什么?”阿烛一脸茫然,又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问:“等我把方才的话宣扬出去?”
晏漳:“……”
晏漳活了这么几十年,第一次见到比他还恶心的人。
经此一衬托,宋豫都成了一朵纯洁的白莲花!
因而,晏漳丝毫不怀疑阿烛能干出这种造谣的事情。
他忍气吞声、忍辱负重,道:“闭嘴。我去捕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