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快被气死了。
别看他平日摆摊懒得要命,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但此刻却健步如飞,要不是阿烛跟着紧,只怕一眨眼人就没了。
宋枝枝喘着气,几乎是被阿烛拉着手一路小跑。
她长年累月窝在自己的房里,体能上欠缺许多。早春的天还微微凉,硬是给跑出了一身的汗。
“他、他走得这样快……”宋枝枝喘息不止,说话也断断续续,“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知道。”
阿烛呼吸不稳,声音刚好能让走得飞快的老头听见,“可能是想甩掉我们逃债吧?”
老头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着阿烛。
宋枝枝忙道:“说笑、说笑!”
老头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冷哼一声,重新扭过头,七拐八拐,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看见一大片湖泊和竹林。
宋枝枝整个人几乎要晕过去,喃喃道:“还没到吗?”
“到了到了。”阿烛喘着气,苦兮兮地问前面的老头,“你是要请我们用饭吗?”
老头停下脚步,望着前方,目光幽幽,冷声道:“闭嘴。”
穿过竹林小道,便到了竹屋。往常这边清静而萧条,只能听见风动叶舞的哗哗声。
但今日,显然不同寻常。
一路护送她们过来的部曲也敏锐察觉出空气之中的细微波动——四周有人。
部曲将阿烛和宋枝枝不动声色地围在一个保护圈内。
“怎么了?”宋枝枝低声问,就算是傻子也能感觉出此刻的不对劲。
阿烛戳了戳老头的后背,“不会是你的仇家找上门来了吧?”
“边去。”老头皱眉,脸上每一根皱纹都流露出烦躁,“赶紧滚。”
就在这时,竹屋后头走出几个人来。
阿烛踮脚探头,被老头反手一推,“耳朵长着干什么用的?再不滚割了你的耳朵!”
宋枝枝心一抖,面色发白,抓住了老头的袖子,低声道:“要走、一起走。”
阿烛收敛了笑容,“你先跟我们走,明日再回来。”
老头骂了一句,忽然目光一凝,紧紧地盯着那群人中一个。
与此同时,不远处响起说话声。
“少池,晏公当真住在此处?”
少池?
少池???
阿烛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捂着心口,长吁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嗯?
晏公?!
阿烛和宋枝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震惊。
老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用力从她们手中抽出袖子,一手提桌面,一手夹抱那几根短短的桌腿,阴着脸走过去。
湖泊边有凉亭,往里走便是大片竹篱,以及一张年岁悠久的石桌。竹屋在水流下游,边上紧挨着一个两层竹楼,看上去是近些年刚造的。
一个青年郎君、连带着几个蓄须幕僚,都站在凉亭中,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湖泊。年轻郎君站在其中,面色冷淡,显得格格不入。
奚澜道:“老师随性惯了,不喜欢在一个地方久待。兴许这段时日在外头。”
——假的。
晏漳在这里已经住了快二三十年。
一直没挪过窝。
竹屋是自己搭的,后面是在破得不行,下雨天会漏水,晏漳就使唤奚澜学手艺,花了足足三个月的功夫,在边上造了一个二层的竹楼。
韩愚望着湖泊,享受着难得的安静,笑道:“此处山清水秀,确是隐居山林的好地方。晏公果真眼光独到。”
奚澜道:“可惜不凑巧,没能见到老师。放达兄,走吧。”
他嘴上说着可惜,但眼神却依旧冷淡。
不过好在韩愚早已习惯。
几人转身,说笑着。
“少池,你这性子,往后可怎么讨得小娘子欢心?”
奚澜心道:阿烛就喜欢他这样的。要你们多管闲事。
一抬头,就见一身布衣、穿着随性的老头走过来,将破桌子扔在地上,阴不阴阳不阳的语气,冷冷道:“主人家不在,谁准你们进来的?”
“这位老人家……”
韩愚下意识地看向奚澜,还未说什么,又见老头身后还跟着十多个人。
为首的是两个年轻小娘子。
韩愚目光一滞。
倒不是被美色所迷,而是两位小娘子身后的部曲,腰间挂着象征九江奚氏身份的牌子。
奚澜也看见了阿烛。
阿烛……
他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们已经将近半年多没有见过面了。
阿烛心中一紧,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感受到脸颊的热意,阿烛连忙避开目光,冲晏漳道:“原来你和奚少池是师徒!合着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所以一路上这样针对我!”
嗯?
奚澜几乎下意识要问发生了什么。
阿烛怎么会和老师在一起?
她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但阿烛只忿忿不平地瞪着晏漳的后脑勺,将一个天真骄纵的小娘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晏公?”韩愚连忙上前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目光却忍不住瞥向阿烛,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应当就是奚氏主母去年刚找回来的女儿。
江州牧的掌上明珠。
晏漳不耐烦地看了阿烛一眼,“闭嘴!”
“老师……”奚澜道,还没说第三个字,晏漳手中的桌腿就飞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摔打在奚澜的肩膀,摔断有木刺的那一端险险擦过脸颊,留下一丝红痕。
奚澜肩膀一麻,连带着整条手臂都没了知觉。
阿烛眼睛睁大,看上去像是被吓了一跳。
晏漳阴冷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他低下头,道:“……没有。”
韩愚心中一惊,没想到晏公脾气越发古怪暴躁,一言不合就动手。
韩愚心疼地看了一眼奚澜,忙道:“晏公息怒,晚辈们无意打扰,只是近日拜访青州牧,得知少池年幼便是在这附近跟随晏公学习,这才请他带路,想来拜见一二。”
“是晚辈鲁莽了,还请晏公原谅。”
韩愚搭着手,再次低头弯腰。
晏漳冷笑一声,道:“我是人老了,不是脑子坏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小心思,真以为自己算哪门子东西也来我面前耍心眼。”
阿烛咳了一声。
晏漳瞥她一眼,想骂她,又看见奚澜忍疼中略带一丝紧张的神情。
“老师,我来给你送点粮食。”
晏漳不耐烦道:“谁让你来了?我让你来的是吗?少自作聪明!我就是死了也用不着你收尸!以后爱来上坟就来上坟,我巴不得你们都别过来烦我!我可不像有的人空讲究!”
宋枝枝眨了下眼睛。
这个“有的人”,是在说翁翁吗?
韩愚被讽刺的脸色红了又红、白了又白,总算是见识到了晏公,但情况却不容乐观。
早知如此,便不该抱着侥幸心理。
反倒还连累了少池。
韩愚拱手道:“晏公息怒,晚辈这就带人离开。”
他给奚澜使了个眼色,希望他好好哄哄晏公。
“老师……”
“你也滚!”晏漳道,
吓得韩愚走得更快了,连回头都不敢。
奚澜没走,他看了一眼阿烛,又看了一眼,低声道:“老师,你听我解释……我先把东西给你拿楼上去吧。”
阿烛跟上去,大声道:“他都让你滚了,你是耳朵不好使,还是怎么的?你听不懂人话吗?你拿的都是些什么?这是人能吃的吗?怎么,你在外头落魄了?连点好的东西都不能孝敬你的老师?”
晏漳:“……”
宋枝枝:“……”
往外走的韩愚没忍住回头,看见那个小娘子跟在奚澜身边,还动手推他,险些将他推的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奚澜的肩膀肯定已经青紫一片。
韩愚更心疼了。
看来,少池在九江奚氏实在是不受宠。要不然也不会被一个和九江奚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娘子这样欺负。
甚至一声不吭。
奚澜用还能动的手臂把给晏漳带来的吃食提上楼。
阿烛大声道:“我跟你说话呢!你不回九江奚氏也就罢了,你还、还这样对我!我回去便和阿耶说!你在外头跟人鬼混!”
嘭得一声。
竹门被合上。
隔断了声音与视线。
奚澜顾不得男女大防,他看见阿烛的那一刻,就想听从内心紧紧抱住阿烛。
两人久久没有言语。
阿烛轻轻碰了一下他挨打的胳膊,小声道:“都怪你。你跑来做什么?我本来都快把你忘了的……”
这下好了。
接下来做什么事都得想起他。
奚澜闷声道:“不能忘。”
阿烛不听:“就忘!”
奚澜喊她:“阿烛。”
阿烛哼了哼,道:“你把衣服揭开一点,给我看看打得怎么样?”
奚澜左肩膀又疼又麻,以至于手臂都抬不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挡住阿烛的爪子,脸颊泛红,道:“没事的、顶多就是有点红肿。不要紧的。”
阿烛移开目光,将一瞬间涌上来的眼泪给憋回去。
“……你怎么把人带过来了?”
“别哭呀。”奚澜心一慌,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低声道:“冀州牧派我们过来探探青州牧的口风,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打算。青州牧,也就是谢瑶之的父亲,好巧不巧当年也来过这里,他就是故意为之,在韩愚面前提了这么一句。没法,我便想着带他来看过没人就走。为防韩愚再派人过来打扰,我还给老师留了信,只要老师回来便能看见。一会儿我走了以后,你记得和老师说,这段时日先在外头住着。”
阿烛没有哭,就是眼角处有些湿·润。
她点了点头,然后捂住奚澜的耳朵,冲着外头道:“你冲我甩脸色?阿耶早就说过了!往后再也不管你们!九江奚氏的一切都留给我!你什么意思?!”
说离去,但仍在附近竹林中等待奚澜的韩愚听到这句话,不禁沉下脸。
“这个小娘子,未免太嚣张了。”
“我嚣张吗?”阿烛眨了眨眼睛,搂住奚澜的脖子,像小猫儿似的蹭了蹭他的脸颊,“冀州牧还在怀疑你?”
奚澜艰难摇头,喃喃道:“不嚣张,很可爱。”
好乖。
怎么会有这么乖的人?
奚澜轻呼一口气,喉咙滚了滚,偏头,轻轻碰了碰阿烛的额头。
跟做贼似的,落下一吻,就慌忙移开。
“你怎么也在这里?”他问,“老师的脾气不太好,你不要同他计较,也不必理会他。”
阿烛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和他说。
但如今情形,只能长话短说。
“……就是这样。我们刚来看见他,我就感觉这个人有点不同寻常,直觉!你懂吗?然后我这两日就让人查他嘛,发现他以前还会卖鱼,那卖鱼不得靠河啊?今日又观察了一下,发现他手指、虎口有常年习武的老茧,骂起人来也中气十足。其他也就罢了,这种脾气,整个琅琊郡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了吧?”
“就跟你似的,冷着个脸也不怕得罪人,说明有底气啊。”
“……”奚澜哼了一声,“说他归说他,非要带上我算是什么事?”
阿烛嘿嘿笑,仰头亲了亲他脸颊。
亲完自己先害羞了。
阿烛将红扑扑的小脸埋在他脖颈,哼哼道:“反正我没吃亏。不过……早知道他还是你老师,我就稍微客气一点了嘛。”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阿烛撅着嘴道:“我们还没有成亲,我就不跟着你一起喊老师啦。”
奚澜面红耳赤,胡乱答应下来。
“没事、不要紧,你高兴就好,不用管他。”
阿烛哼哼唧唧,又对外头喊了一嗓子:“你敢打我!你要是敢动手,我、我让阿耶把你逐出家门!”
奚澜憋不住笑,“你这又是跟谁学的?”
阿烛谦虚道:“天赋异禀、不值一提。”
奚澜摸了摸她后脑勺,夸赞道:“我们乖乖真棒。”
阿烛一下子小脸爆红:“……你烦不烦!”
被阿姐喊“乖乖”,主要还是害羞。
被奚澜这样喊,阿烛又别扭又欢喜,恨不得在床榻上来回翻滚。
“哎呀,你快走。”阿烛红着脸,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接下来会时常待在这边。你……罢了。还是小心些吧,暂时不要联系了。”
阿烛放开他,藏住眼底的不舍,洒脱一笑,道:“你快走吧,你走了,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向你老师讨债了。”
奚澜点了点头。
阿烛最后道:“记得处理肩膀上的伤和脸上的红痕。”
“还有……”她望着他,盈盈一笑,“我会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