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枝枝前脚让人捆了赵五郎母子二人将之送回平阳赵氏,后脚就收到了宋槿容的书信,通篇不过几十字,尽是谴责之言。
宋枝枝看了一眼就给烧了。
豫章与清河相近,信使脚程快,一日便能赶到。但盛京就不一样了。
赵五郎母子二人被抓回去关押起来的第二日,宋夫人才收到宋梧月姊妹二人的书信。本以为是普通的保平安,谁曾想,长女做的事情一次比一次过分,气得宋夫人险些晕倒在地。
“阿耶!”宋夫人绷不住了,在宋豫跟前掩面而泣,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我就该关她一辈子!”
宋豫一般不掺合儿媳对子女的教养,但宋夫人这回是真的被气到了,整整一日都没吃过东西,她甚至起了把宋槿容接回宋家的心思。
宋回立在一旁,他自从先帝驾崩之后,便隔三差五地跑到宋豫的院子里头,宋豫怎么赶都赶不走。
“阿娘,你便是将她带回来,也无用处。”宋回看得很明白,宋槿容的性子早已掰不过来,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相反,她极为享受外界的吹捧,尤其被读书人称为“女中之典范”时,越发自得。
宋回道:“与其为了将三娘接回来而和庾氏撕破脸面,使宋家面上无光,倒不如直接书信一封,警告她不要再插手五娘七娘的事情,否则就断绝母女关系。”
宋豫咳了一声,让他少说两句。
宋回冲外头喊了一声“五郎”,小童连忙将药碗端进来,苦浓苦浓的药味儿在屋内蔓延开来,刺激着鼻腔。
“阿耶?”宋夫人愣了一下,她不知道宋豫什么时候病了,当下也顾不得长女那点破事,紧张问道,“阿耶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宋豫瞪了宋回一眼,后者不紧不慢地举起茶盏,碰了一下药碗,“翁翁,再不喝药,可就凉了。”
他故意的!
故意在宋夫人面前让小童把药端进来。
宋豫躲不过去,见宋夫人紧张担忧的模样,只能硬着头皮道:“无事,只这几日夜里睡不大好,吃几贴药调理一二。不要紧。”
宋豫也一大把年纪了。
宋夫人不放心,道:“还是让阿颜过来看看吧。”
宋豫忙喝了药,忍住面容扭曲的冲动,道:“小事,老夫还没有那么不中用。”
宋夫人刚想说话,宋豫又道:“五娘的亲事,既然不成,就先放一放,左右不着急。只有一点要注意,五娘近两年内会有一劫,恐被亲人所伤,危及性命。你叫她切记不要再与三娘见面。过了这个坎,日后定会顺遂圆满。”
“翁翁。”宋回有点生气了。
宋夫人也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忍着哭腔道:“阿耶,您不是说再也不给人算命了吗?”
宋豫摆摆手,道:“就随手卜了一卦,不要紧、不要紧。”
又再三叮嘱,“二郎和七娘我是不担心的。三娘便随她去吧,只五娘命数不大好,哎,你记得同她多说几回,也让七娘她们多看着她点儿。”
先头说过,宋二郎入仕之后主动要求去了偏远地方任县令,如今也将近一年,除了每隔几月送回家书保平安,其余就仿佛消失匿迹一般,若是不提起,都想不到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宋回插了一句:“那我呢?”
“你什么你!”宋豫毫不客气地给他一记爆栗。
宋回不躲不闪,挨打之后还对宋夫人笑:“阿娘你看,翁翁就知道逮着我一个人欺负。”
宋夫人脑子一团乱麻,她这些日子是吃不好、睡不好,既为次女忧心,又因长女大动肝火,今日又发现宋豫服药,心中愧疚顿生,还没思索一二,又被宋豫说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什么叫……“恐被亲人所伤、危及性命”?
宋夫人眼前一黑,身子一晃,还好宋回眼疾手快给扶住,否则还要摔出问题。
“阿耶……”她面露茫然,看着十分可怜。
“阿娘。翁翁的意思未必是姐妹相残,只是您看如今发生的事情,三娘全然不顾姊妹情谊,还要将五娘推入赵家这个火坑。她宁可帮赵家,也不怜惜自己的亲妹妹。”宋回加重语气道,“若往后再有这种事情,或是三娘越过您为五娘相看亲事,又该如何是好?”
宋夫人难道还会杀了长女不成?
不会的。
宋夫人喃喃道:“难道,就没有什么两全之计吗?”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孩子,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到底哪里做错了啊。
宋夫人瘫坐在地,抓着宋豫的袖子,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模样。
“阿耶,若是把三娘关起来,关一辈子,我日日陪着她……”
剩余的话,在触及宋豫温和而无奈的眸光时,尽数成了哽咽。
宋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当年,老夫为穗娘算出了命数,老夫试过许多办法,可最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上不归路。”
“从那个时候起,老夫就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不过是人世之中的一颗尘埃,即便再厉害,也无法更改他们命运。”
“造化弄人,旁人只能提点,却无法改变。真正能起到作用的,是她们自己。”
宋豫捂嘴咳了几声,声音沉闷。
“好了,去吧。让老夫歇一会儿。”
“都出去吧。”
最后一个字仿佛一缕烟,缥缈虚无,落地无声。
宋回深深地望了一眼祖父。
宋豫以手指隔空点了点他,像是在说:
你小子,给老夫等着。
·
有裴明时在,赵家的事情很快解决。宋枝枝也不知道阿娘做了什么,但之后再也没有收到宋槿容的书信指责。
总归是一件好事。
春暖花开之时,宋枝枝提出要去琅琊一趟。
她记得翁翁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记得自己的初心,她要去寻一处可以创办书院的地方。
“你做什……”宋梧月皱眉不悦,一句话还未说完,中途想起自己曾经保证过不会再对宋枝枝指手画脚,剩下的长篇大论被她憋回去,整个脸都憋红了。
阿烛撑着下巴瞧她,发出嘿嘿哈哈的笑声。
很明显的嘲笑。
宋梧月勃然大怒,拿了块奶饼塞住她的嘴。
笑声戛然而止。
就跟被掐住脖子的鸡。
阿烛:“……呜呜咕咕唔!”
像是在骂人。
听着还挺脏的。
宋枝枝给阿烛喂了水,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肚,阿烛气得扑上来把宋梧月压倒在地,挠着她胳肢窝,凶神恶煞道:“今日你我一决胜负!”
宋梧月被她压倒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不受控制地边笑边哭,跟个毛毛虫似的在细竹席上扭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阿、烛,我要杀了你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梧月整个人都要疯了。
宋枝枝就坐在边上,一手喝茶,一手轻轻抓住宋梧月挣扎乱扑的腿。
她看上去十分镇定自若,令人完全无法想象她的小动作。
宋梧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哈哈哈阿娘救命,呜呜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阿娘救命……”
胜负已分,阿烛累得倒在地上,身上还有几根被宋梧月在扑腾间揪下的头发。
两人躺在一起。
宋梧月喘着气,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阿烛一听,鲤鱼打挺地坐起来:“来啊!”
吓得宋梧月扒住宋枝枝,将她推到面前。
宋枝枝道:“这几日下雨,我等雨停了再动身。”
阿烛边喘息边积极道:“我也去、我也去!”
宋梧月眼睛一瞪。
阿烛道:“你不合群,我们不带你。”
不带就不带!
宋梧月眼睛一闭,跟条咸鱼似的瘫着一动不动。
她一点儿也不想出去!
就这么说定了。
宋枝枝收拾行李,阿烛在征求了阿娘的同意之后,就开始做功课,看看琅琊郡内有哪些山头。
宋梧月二人暂居九江奚氏也有一小段时日,因着阿烛身份特殊,先前在宋家住了小半年,还被宋夫人认作女儿,百里夫人投桃报李,对她们姊妹也颇为照顾。这你来我往的,就连奚宋两家关系倒比从前亲近不少。
阿烛本来也想把宋梧月带出去散心的,但转念一想以她爱管东管西的性子,怕是一路上不得清净,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好在宋梧月来了这边之后,竟与柳六娘等人十分投缘,平日里闲着没事也会聚在一起品茶写字。
出发的前一日,柳六娘登门拜访,主要是替张娘子带个口信。
张娘子的祖父年轻时候也是个喜爱游山玩水的闲散性子,对江州境内的山水不说熟悉,但也都知道。张娘子和史娘子对宋枝枝的印象很好,知道她想做的事情之后也没有嘲笑她异想天开,反倒十分羡慕。
如宋夫人这样开明的母亲实在少见。
儿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张娘子特意问了祖父,又将几个地点记下转交给恰好要去九江奚氏的柳六娘。可惜她这几日恰好身子不爽利,不然便亲自过来了。
宋枝枝十分惊喜。
对柳六娘再三言谢,后者笑道:“好好好,我回头一定转达给她。她可是说了,若你事能成,居功至伟,我们日后也好去外头吹嘘一番呢。”
宋梧月“切”了一声,被柳六娘给拉走了:
“就五娘你最扫兴,走走走,和我们一起去玩儿,省的一会儿被阿烛给打了。”
宋梧月道:“她敢打我?!只有我教训她们的份还差不多!”
柳六娘点点头道:“你有本事当着阿烛面说。”
扑哧一声。
远远就听见热闹的百里夫人被她们几个小娘子的打打闹闹都逗笑。
赵夫人现在也敢跟百里夫人开开玩笑了,“自打小娘子回来之后,整个九江奚氏都仿佛活过来一般,就连夫人笑得次数也是与日俱增。”
百里夫人笑了笑,远远地望着阿烛,她和宋枝枝头挨头,像是在商量什么的样子。
赵夫人迟疑道:“娘子终归不比两位郎君有自保能力,出门在外,若是……”
“阿妍有自保能力。”百里夫人想到和女儿见面的那一晚,火光冲天,如半片残阳,她的孩子,就像是一株风吹即倒的小苗,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茁壮成长。
百里夫人轻声道:“这就够了。”
她的孩子,不是她的拖累,更不是她的附庸。
孩子长大了,就该多出去走走、看看。
外面的世界,远非这方寸之地可以相比。
百里夫人担心女儿,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她揣在怀里,带在身边。
可她不舍得。
她不舍得将振翅欲飞的蝴蝶束之高阁。
那不是爱。
是痛苦与折磨。
她求神拜佛,她发下重愿,她只想和阿妍再续母女亲缘。她想看见女儿平平安安地长大。
她如愿以偿了。
百里夫人再别无所求。
“阿娘!”阿烛发现了她,高高兴兴地冲她挥手。
百里夫人也笑,但没有过去。
赵夫人道:“娘子叫您呢。”
百里夫人道:“她就是想撒娇。”
说完,又忍不住笑了。
“还是个孩子呢。”
是啊,在父母眼里,不管多大,都永远还是那个牙牙学语,磕绊走路的孩子。
爱虽无声,却流淌在字里行间,一举一动。
阿烛小跑着过来,把剪好的“福”字拿给百里夫人看,“阿娘,好看吗?”
百里夫人肯定道:“好看。”
阿烛心满意足,后面又拿了一大叠的“福”给百里夫人,道:“阿娘,我不在家的话,你若是要去庙里,就把这些福都带去。让大师开光,然后塞进香囊,阿娘自己留几个,再给阿耶一个……”
一连串的人名。
“奴也有?”
“大家都有。”阿烛笑眯眯。
赵夫人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心被触动。
她忽然能明白,为何一向冷心冷肺、连自己亲生骨肉都不甚在意的家主会对小娘子温声细语、如此宠爱。
诚然,其中必有百里夫人的原因,可阿烛自己也招人喜爱。
赵夫人心想,若是二郎君回来之后,还对小娘子念念不忘,那可怎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