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琅琊。
马车停在山脚的镇子上,青石板路一眼望不到头。正逢早市,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吆喝声、交谈声,在热气腾腾中显得格外嘈杂拥挤。
谢氏的人早早得了吩咐过来接阿烛,找了一圈,眼睛都看花了,还以为两个小娘子路上出了事情,一阵心惊肉跳之时,忽的看见湖边上蹲着两个人,身后又站着婢子。
阿烛双手捧着热乎乎的粉糕,吃得很认真,两腮都鼓了起来。
宋枝枝有些拘谨,但看阿烛自顾自吃着,也就小口小口咬着粉糕。
“秦娘子!宋娘子!”
一声试探性地呼喊。
阿烛和宋枝枝齐齐回头,一个满眼茫然地啃着粉糕,一个迅速停下咀嚼动作。
别说,还挺好吃的。
青露等五六个婢子守在身边,她们已经用完了。
谢氏的人愣了半天,左看右看,走上前来问道:“可是秦娘子和宋娘子?”
“唔……”阿烛微微睁大眼睛,努力地把嘴里的粉糕咽了下去,“是瑶之哥哥派来的的人吗?”
瑶之哥哥?
谢氏的人立马眉开眼笑,道:“三郎君特意叮嘱,让仆等来接两位娘子。”
除了奚澜,阿烛和裴明时、奚照他们都有联系,尤其是知道阿烛她们要去琅琊寻一处书院地址,谢珺也难免放不下心,同家里知会了一声,让他们看顾一二。
江州和青州算是比较安稳的地方了,不过也不能保证路上不会碰到走投无路的土匪。
谢氏的人颇为热情,还要请阿烛她们去谢氏做客。
“不了、不了。”阿烛解释道:“我们吃完便要去山上看看,若有机会,一定去拜访长辈。”
阿烛和宋枝枝已经出来小半个月了,沿途也见识了不少风景,按照张娘子送来的消息,她们先到清泉镇这边来看看,听说附近有一青山,山上有桃林。
不知是不是就是宋豫口中的地方。
“原来如此。”谢氏的人点了点头,仍旧客客气气道:“青山路长,马车上不去,还是让仆等护送两位娘子吧。”
阿烛思考片刻,先道了谢方才说:“不必如此麻烦,有个人带路就行。”
既如此,谢氏就留下一个人给阿烛她们带路,其余人等候在镇上,以备不时之需。
青山路长,走了半个时辰,都还在山脚。
阿烛扶着树身,很没出息地想要休息。
宋枝枝呼吸不稳,得亏婢子搀扶,才站得稳脚。
“歇一会儿吧。”她道。
“娘子们辛苦了。”虽然不明白她们想要做什么,但谢良还是秉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经验之谈,奉承了一句,“还有少说一个多时辰的才能上去,以两位娘子的脚程,午初之时一定能到。”
阿烛问:“清泉镇人不少呀,我怎么觉着青山人烟稀少,都没什么过来的样子?”
谢良道:“秦娘子有所不知。这青山啊,一来爬着费劲,二来山中曾发生过大虫吃人的事情,三来这里实在找不出什么好东西,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往这边过来了。”
宋枝枝不知想到什么,问道:“听说山上有桃林?眼下三月里,想必风景极美了?”
谢良前几年陪同三郎君和杨郎君到山上散心,也见过那桃林,“不过就是零零散散的几棵桃树,花开的也不多。”
这种普通风景,哪里看不到呢?
还非要费这么大劲跑山上来。
况且士族贵女往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是出去,也顶多女儿家聚在一起品茶写字,抚琴论诗。这要是真让她们上了青山,怕是不死也要费半条命。
爬山哪是那么轻松的事情!
当然,这话谢良也就是在心里说说,且不论这位秦娘子和三郎君的关系,只说这两位的身份,一个是奚州牧的女儿,一个是宋豫的孙女,哪个都不好怠慢。
阿烛抬头,在穿过树叶落下的斑驳光影中,仿佛看见前面的长台阶。
看似很近,但怎么说也得再走上半个时辰。
阿烛突发奇想:“我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就直接摔死了?”
谢良一愣,被阿烛没头没脑的话整不会了,他讪笑着,干巴巴道:“这、这也说不准,山下还有一大片湖泊,若是运气好,滚落山崖,掉进湖泊,兴许还能留住一条性命。”
阿烛想了想,遗憾道:“可惜了,我不会水。”
谢良静默片刻,硬着头皮道:“娘子不必忧心,只要小心一些,不会有事的。”
宋枝枝喃喃道:“青山,桃花,湖泊。”
是翁翁说的地方吗?
可是——
那个脾气古怪的渔翁又在何处呢?
他还在人世吗?
早春时节,桃花开了又谢。临近午初,一行人终于走到半山腰,快要到山顶。
阿烛和宋枝枝看见几间破破烂烂、早已不能住人的房子,以及平地栽种的十多棵桃树。桃花落了一地,叶子被虫啃食得所剩无几,瞧着都十分可怜。
面对宋枝枝的沉默,阿烛安慰道:“其实这里也挺好的,清净。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你看,还有桃树和几间房子呢。”
想要建造书院,那少说也得有学堂、伙房、寝居、洗衣房、蹴鞠场等等这些。
宋枝枝的脑子飞快运转,算出了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大概估出了一个数。
是她暂时无法达到的目标。
阿烛和宋枝枝在山上走走停停,四处看看。
“地方挺大,我看够。”阿烛道。
“这山有主吗?”宋枝枝比较关心这个,“无主之物,该向谁说呢?”
阿烛:“干脆直接占地为王!”
宋枝枝:“落草为寇?”
阿烛眼睛一亮,“劫富济贫!”
“好主意。”宋枝枝道,“但这是琅琊境内,我们今日落草为寇,霸占这座山头,说不准明日谢州牧就派人来清理门户。”
阿烛:“有道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宋枝枝闷笑着,问:“你怎么说得出口,还想落草为寇、劫富济贫。”
阿烛点头道“不管成不成,气势有了。输人不输阵嘛。”
走了这么久,腿也酸了,肚子也开始叫了。
青露等人拿出烧饼和水,出门在外,不必在家中处处精细,但总归还是能填饱肚子的。
谢良也得了两张饼,吃完之后就站在一旁,看阿烛和宋枝枝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多时,吃饱喝足,歇息够了。
阿烛和宋枝枝起身,看了那桃树一眼又一眼。
宋枝枝叹道:“走吧。”
这两个字犹如天籁之音。
谢良高兴坏了,忙在前头带路,又是折腾大半天,才回到了镇上。
晡时,天也不热,街上依旧热闹。
“菊花茶!一文钱一碗的菊花茶!”
“刚出锅的烧饼,皮薄馅多,看一看咯!”
“馄饨,小娘子要不要尝一尝馄饨?”
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这盛况,比之盛京也是不差的。
这还只是一个小镇。
宋枝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难怪翁翁说想来这里开一家书院,哪个百姓不想过安生日子呢?
在一众吆喝与笑脸中,一个坐在瘫坐在大树底下,面前随意支了个破桌的老头,格外引人注目。
阿烛一脸深沉:“七娘,你看。”
宋枝枝不明所以:“怎么了?你要去算命吗?”
阿烛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一看就世外高人的作派啊。”
宋枝枝:“嗯……你说的对。”
青露等人都已经习惯阿烛时不时的跳(抽)脱(风)。
但一旁的谢良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奇怪的小娘子,忍不住低下头,死死憋住笑。
树底下的老头兴许是刚吃饱,都开始打起瞌睡来了。
阿烛东摸摸、西摸摸,从身上找出一个钱袋子,“啪”的一声放在那张小破桌上,气势十足。
“阿翁!算命!”
宋枝枝:“???”
这下她也有点懵住了。
老头掀了掀眼皮子,连人都没看清,就道:“午憩,下午再来。”
他翻了个身,靠在树上,又睡过去。
“哎呀,安老头又喝醉了。”边上卖杂货的大婶瞅了一眼,嘻嘻道,“你看,酒葫芦都空了。”
“安老头一年到头也开张不了几回,倒还有闲钱喝酒呢。”
阿烛喃喃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安老头又翻了个身,像是被人吵到,眉头紧锁。
宋枝枝小声问:“阿烛,你想算什么?”
阿烛认真道:“算一算青山的风水怎么样,能不能办书院。”
安静片刻。
宋枝枝:“……嗯。”
怎么让你想到的呢。
“两位娘子,不如先去谢府暂住几日?三郎君特意叮嘱我们,要尽地主之谊,照顾好两位娘子。”谢良道。
“多谢谢三郎君的好意。”宋枝枝婉拒道,“我们在城中找个落脚处就好,今日风尘仆仆,就不去谢家叨扰了。”
阿烛感叹一句:“瑶之哥哥真客气啊。”
不过她们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贸贸然地登门拜访,怕是主人家也要不高兴。
随行的护卫动作很快,不用两刻钟就找了处院子,交谈好之后把行李搬进去,马儿带到后院马槽吃草。
谢良知道阿烛和谢珺关系不一般,自然是想要将她带到夫人面前好好瞧一瞧。
谢珺也到了适婚的年龄,但这些年,别说亲事,身边连个服侍的女婢也没有。瞧着外表倒是温柔风流,但实际上黑心地流墨水。
谢夫人拿这个儿子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既怕他不招小娘子喜欢,又怕他不喜欢小娘子。
不过……
他人在外面,还为了阿烛特意给家里来了封信。
这莫非就是他所中意的小娘子?
谢夫人在儿子那撬不出半个字,就给一同看着长大的杨石写了封信去旁敲侧击。杨石看完笑得满地打滚,抱住谢珺的腿,跟发现什么稀罕事一般,十分兴奋。
“瑶之,伯母问我,你是不是喜欢阿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必理会。”谢珺道,低头看他,实在是头疼的不行。
“杨怀安,你给我起来。”
“谢伯母要为你向九江奚氏提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要是让少池知道,他怕是寝食难安,说不定还要杀上门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石乐的找不到东南西北,捶地大笑,眼泪花都冒出来了。
仿佛已经能看见奚澜气势汹汹杀来的场景。
谢珺:“……”
他心平气和:“你先起来。”
杨石笑得肚子疼,“不行、不行,我直不起身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不知道谢夫人是怎么把阿烛和谢珺联想到一块的。
谢珺想了想,他明明信中再三说明,阿烛是个可爱通透的小妹妹。怎么还能误会?
杨石笑累了,气喘吁吁,倒地不起。
“瑶之,你再不娶亲,谢伯母只怕还要剑走偏锋,给你到处相看亲事。哎我说,你眼光别太高了,到底喜欢什么样?好歹说一说,我也好向谢伯母交代。”
谢珺面无表情,“你说呢?”
杨石震惊:“我哪儿知道?”
谢珺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这不就得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必在意我母亲。”
杨石虽然在外头不要脸、不着调习惯了,但对长辈还是颇为敬重的,正想着该如何回禀谢夫人,就听见谢珺问:“你我年纪相仿,怀安不也没有成家?家中长辈没有催促?”
杨石一脸茫然:“为何要催促?”
谢珺:“……?”
杨石的父母什么时候这么通情达理了,他怎么不知道!
杨石嘻嘻笑道:“我阿娘本还以为我是不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重病,后来我说我若要成家,就要找这世上最美的女子,否则宁可不娶。我阿娘打了我一顿,让我滚出去做梦。”
谢珺:“……”
你可真敢说啊。
谢珺想象了一下杨夫人当时的表情,面露古怪。
就那场景,杨夫人没把他打死,都已经算是是母子情深了。
杨石不以为然,言之凿凿道:“人若是没有远大志向,还有什么活头。”
“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
他明明长得也不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