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常携夫人一同到盛京,表面上只带了百余人随行,实则明里暗部曲有千人之余。自从皇帝开始沉迷道教,欲炼仙丹求长生,几大州的州牧便已经好多年没有再进京拜见。他们背靠大族、掌握一州军事,话语权十足。男人嘛,多多少少总是有点野心的。谁愿意一直屈居于人下呢?
于是乎,扎根在盛京的士族都被奚常不走寻常路的行为惊得食不下咽,还以为他胆子已经大到这个地步,想直接入盛京来一个谋朝篡位。
至于为什么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上头这位皇帝,登基之后老实不过两年,便开始清算旧臣、打压功勋,但凡有点本事和脾气的都被他用阴谋诡计给弄死,这些年怕是回首往事,自己也心虚,否则也不会一个劲地想要求仙问道,渴望长生。如果能做神仙,谁来想当皇帝呢?皇帝也是人啊,早晚都是要死的。
这样的人,谁会拿他威胁各地州牧啊?
天底下,除了一些迂腐的读书人,怕是压根就没有人在意皇帝的生死。
盛京的士族胆战心惊,生怕奚常一个想不开,那可不得连累他们。
而如青州州牧——谢氏家主,以及并州牧、冀州牧、荆州牧等人,得知消息立刻召集人马,心里虽然惊讶,但是也存在一种看好戏的心理。
谁先谋反,谁就是逆贼,不仅要承受天下骂名,还得被各家扯着“扶持正统”的旗号纷纷围攻。
奚常:呵呵。
真是让他们失望了。
奚常不仅没有任何不恭敬的举动,甚至不等病中的皇帝召见,就主动进宫拜见,说些什么无人可知,但很快,宫中就下了旨。
原来,被安成郡主从乡下找回来的秦烛压根就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真正的秦烛,早在许多年前就被姜家人活活饿死在了破旧的小院之中。姜家人生怕日后安成郡主想起这个和前夫生的女儿,就去外头找了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养着,但日子也不好过就是了。
安成郡主和姜惟亲生的孩子他们都能磋磨死,更不要说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本以为安成郡主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这个女儿,谁能想到,峰回路转,安成郡主和如意县主的恶行被公之于众,就连原本有着君子之名的薛桓都被连累得在外逃亡、生死不知。
而秦烛,先是成了公主伴读,后面又被宋夫人认作女儿、上了族谱。这都已经足够好命了,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还是奚常如今这位夫人的女儿!
嚯!
一时间,不仅士族高门震惊,就连普通百姓都津津乐道。
有些人果然是天生好命啊。
戚家。
吧嗒一声,戚真儿手中的冰碗摔成了两瓣,酥酪化了一地。
她第一反应就是:“所以,阿烛和奚二郎君到底是要做兄妹,还是夫妻呢?”
罗家。
罗玉敏的想法更离谱。
“难不成,九江奚氏二郎君早就知道阿烛是奚夫人和先头夫婿的女儿,所以才对她那么好?”
宋家。
就连被关自己院里多日的宋槿容都听说了这个事情,她不可思议,甚至怒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要出去,奈何整个院子都是宋夫人的人,除了喊上几句以外,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宋槿容不肯相信,秦烛这种行为不检、放荡形骸的人,怎么可能不是安成郡主的女儿?!
“阿娘,阿烛怎么会是奚夫人的女儿?她是安成郡主的女儿啊!”宋梧月从外头神色慌张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母亲,她以为那只是阿烛的胡言乱语,还是说,“莫非九江奚氏不愿意让阿烛和奚二郎君有任何纠葛,所以甘愿认她作女儿?只为断绝两人念想?”
一个比一个离谱。
宋夫人神色自若,阿烛确实是安成郡主的女儿没错。可奚常能够为了阿烛做到这个份上,可见其真心。
“阿烛是奚夫人多年前丢失的女儿。”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宋梧月不愿相信,倒不是如宋槿容一样觉得阿烛配不上,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九江奚氏此次前来,是要带走阿烛吗?”
宋夫人轻轻点头,叹了口气。
“人家的女儿,我们总不能将人拘着不放。”
宋梧月愤怒道:“阿烛不是我们宋家的人吗?她是上了宋家族谱的!更何况,就算她真的是奚夫人的女儿,凡事总有先来后到,阿烛被欺负、受苦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如今人被我们养的这样好,他们寻来了,这与坐享其成又有何区别!”
宋夫人心头一凛,怒声斥道:“满口胡言!”
阿烛在宋家也不过只是待了小半年,吃穿用度,还都是用的安成郡主的财产,宋夫人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宋家对阿烛有恩。
宋梧月却不肯低头认错,她咬牙道:“阿娘,你不能让他们把阿烛带走……”
阿烛又聪明又愚蠢,被人欺负了,都能傻乎乎地原谅。如果离开盛京,去了九江奚氏,江州的士族贵女会不会嘲笑她、欺负她?奚夫人只不过一个继室,也没听说过娘家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族,自己都是依附着奚常,又怎么能护住阿烛?
宋梧月道:“她不能走,阿娘,她和宋枝枝一样,去了外头会被人欺负的!”
阿烛脚步一顿,心下触动,正要转身离去,宋梧月已经眼尖抓住了她。
“阿烛!”
“……”阿烛心想,今日不宜出门,就该好好待在翠微轩。
“阿烛,你不会跟他们走吧?你和奚夫人多年未见,哪来的感情?就算去了九江奚氏,肯定不如在家里自在。你在宋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娘也不约束你,哪里是九江奚氏能比得了的?”
宋梧月语速极快,生怕阿烛离开,还再三保证:“你不要走,我以后都不说你了,你做什么我都、我都尽量控制自己不去说你!”
阿烛一言难尽:“原来你也知道啊。”
宋梧月顾不得恼羞成怒,紧紧盯着阿烛,她是真的忧心。
好似阿烛只要离开宋家,哪怕是在自家的庄子上,都容易被人害死。
阿烛:“……”
她小心翼翼道:“我要是跟阿娘走了,你会打我吗?”
阿娘?
宋梧月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真想掐死阿!
“你有没有脑子?她对你关怀两句,你就觉得她很爱你是吗?阿娘对你这样好,你都不肯改口,至今仍是喊姨母!阿烛,你到底有没有心?!”
宋夫人道:“你给我住口!”
宋梧月不仅不住口,她还拔高声音,指着阿烛对宋夫人道:“阿娘!你看她,简直就是白眼狼一个!”
宋夫人高高扬手,耳光还未落下,宋梧月就被阿烛撞了个满怀。
宋梧月一腔怒火仿佛被水浇灭。
她愣了片刻,深呼吸,摸了摸阿烛的后脑勺,依旧冷着脸道:“你知道错了吗?知道错了就好,这都是可以原谅的……”
阿烛闷声闷气,“你说我白眼狼,我不想活了,一会儿就死给你看。”
宋夫人:“???”
“不许胡说!”
宋梧月当下变脸,要撕开阿烛,“你是在威胁我吗?”
阿烛抱着她,“五娘,你说我白眼狼。”
宋梧月恼羞成怒:“说了又怎么样?你难道不是吗!”
阿烛:“你说我白眼狼。”
如此重复三遍,她声音都带了一丝哽咽。
难过、伤心又欲绝。
宋梧月冷着脸:“我不是有意的。”
阿烛呜呜地哭:“你说我,白眼狼。”
宋梧月要疯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宋夫人:“……”
虽然但是,宋梧月从小到大就是这个死样。真就是和奚澜有着无比相似的“优点”,死不认错、绝不低头。
上一回见她认错,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宋梧月硬着语气,道:“只要你不跟奚夫人走,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说谎。”
“我没有!”
阿烛抽抽嗒嗒:“你说我……白眼狼。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
“我没有……”宋梧月的声音很明显虚弱了。
阿烛抬起头,泪眼婆娑,“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还要管我?我就是一个白眼狼呜呜呜呜呜。”
宋夫人:“……”
她扶额,进退两难,索性眼一闭,扭头离开。
五娘就得有人好好治治她。
阿烛抹眼泪,眼睛都被揉红了,“我要去九江奚氏,反正我是白眼狼,我被他们欺负死,你肯定也不在意,你那么讨厌我,呜。”
宋梧月道:“我没有!!!”
“你有,我做什么你都不高兴,你还说我带坏七娘。我、我早就该离开了,上次你说我的时候,我就该走了。”阿烛哭的稀里哗啦,断断续续道,“你根本不喜欢我和七娘,你从来不会尊重我们的选择决定,你一向以自我为中心,只喜欢我们听话。”
“我没有……”宋梧月哑着嗓子,虚弱又无力。
“我没有那个意思……没有想要你走,我只是、只是……”嘴里说不出半句好话。
宋梧月无法直视承认自己的错误。
她别过脸,艰难道:“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们指手画脚。”
阿烛:“真的吗?”
“真的。”
阿烛这次是真的难过,她搂着宋梧月的脖子,默默流泪。
五娘,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啊。
不要再让七娘难过了。
你明明那么爱她,为什么要让她痛苦。
“那我去九江奚氏,你会生气吗?”她小声道,眼泪落在宋梧月的脖颈,“我要借九江奚氏培养自己的部曲亲兵,你会不会说我异想天开、不知所谓?”
宋梧月:“……”
想说,又被她哭得受不了。
宋梧月真的就什么都没有说了。
阿烛道:“等你明年定亲,我一定会回来的。”
宋梧月想说不稀罕。
阿烛又道:“你每次都说一些伤人的话,即便非你本意,可说出的话就跟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伤心是真的,但我愿意原谅你。”
宋梧月闭上嘴。
阿烛轻声道:“五娘,三娘不好,你不要被她影响。你明明是那么心地柔软的人,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不了解我,就维护我、照顾我。”
所以阿烛可以窥见她冷漠外表下的柔软。
宋梧月就像是一个刺猬,保护着自己的妹妹,可她忘了,她带着满身的刺,想要保护,却最终伤人伤己。
阿烛最后道:“你比三娘善良、优秀、美丽。你不要怕她。你在我心里,同样重要。是我的家人、好友。我希望你和七娘好好的。”
宋梧月一语不发,好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你真的要走……”
阿烛点了点头,小声道:“等你明年定亲,我来给你添妆。你等我给你弄几颗夜明珠压箱底,拿着把玩也好、砸人也罢,只要不伤天害理,你高兴便是最重要的。一定压过三娘,气死她!”
宋梧月没忍住笑了,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她欲盖弥彰地遮住眼睛,手背轻轻抹去泪水。
“我……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坏脾气、坏嘴巴。”她道,承认自己的错误,对某些人而言真的比登天还难。可是,真的说出来以后,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阿烛又抱了抱她,她希望她们都好。
如果不能日日见,那便时常想念。
“我还得去和阿纤她们道别。”阿烛弯眸一笑,摆摆手,“不是生离死别,说不定隔几个月我就又回来找你们玩儿了。你偷偷哭鼻子,我就笑话你一辈子。”
宋梧月哼了一声。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给阿烛收拾了许多她会喜欢的东西。
另一边,戚真儿等人都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阿烛。
别人纷纷猜测奚常兴师动众的目的,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出,只是为了认个女儿?!
奚常好歹也是个江州牧,又掌江州军事,九江奚氏部曲好几万人,怎么就、怎么就这几年脑子不太清楚了……
难道是被两个儿子气坏了脑子?
远在千里之外的奚澜打了个喷嚏。
是谁在说他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