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给他们让出了谈话的空间，临走时一步三回头。尽管她心里清楚，这件事情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没有任何可能。
阿烛低着头，小小声喊道：“阿娘......”
她不是不想跟阿娘一起，也不是说宋夫人比阿娘重要。
对阿烛而言，阿娘生她养她，恩如泰山、情深似海，让她剔骨削肉也是毫不犹豫，可是宋夫人、宋枝枝、乃至宋梧月，她们是阿烛来到这个世上第一个给予善意和帮助的人。
还有阿姐......阿烛想让阿娘见一见阿姐。
昨夜相认，母女二人独处一室，她没有贸贸然开口，是因为心底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但还不能完全肯定。
阿烛想证实这个猜测。
她没有相信阿娘说的一切。世上诚心诚意的人这么多，难得都能拥有重来的机会吗？更遑论起死回生、跨越时空，这样有违天意的事情。
道教曰：天道有循环，善恶有承负。【1】
而当下时兴起的佛教则更讲究因果一说。
阿烛虽然对这些不太感兴趣，但她知道，天底下不会掉馅饼，想拥有什么，就得付出一定的代价。
百里夫人哪里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她看见阿烛皱眉，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已经开始心软，忍不住将人搂到怀里，柔声哄道：“不想走就不走，阿娘陪着你。”
奚常：“......”
说好的让他先说两句。
奚常暗暗叹气，对夫人爱女如命的认知又上一台阶。
“阿娘......
“阿娘不让你为难，你想留在这里，阿娘就陪着你，阿娘不会和你分开的。”百里夫人道。
阿烛偷偷瞅了一眼一旁的奚常。
他神情不变，面上还挂着和善包容的笑容，但阿烛却能感觉到他身上令人望而却步的冷漠。唯独目光落在她阿娘身上时，倏然温柔下来。
阿烛只是偷偷看一眼，就被奚常察觉到，他低头望来，阿烛立刻看天看低看空气。
奚常无声一笑。竟然觉得十分有趣。
“阿娘，我想让你见一个人。”阿烛小声道。
百里夫人对她的话无有不依，摸着女儿圆圆的后脑勺柔声道：“好。”
奚常再度暗暗叹气，好在他从未想过指望夫人。
阿烛悄声道：“阿娘，我们留在盛京，我会照顾你，我和七娘已经在挣钱了，我还有学武功，我会保护阿娘的。”
嗯，当然不包括奚常。
奚常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就是阿烛说话再小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脸上笑容不改，温声道：“如我所知，秦小娘子和明时公主感情十分深厚，留在盛京，有她和宋家庇护，或许不会出事。毕竟，少煦甘愿追随的人，定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听到裴明时三个字，阿烛那双与夫人并不相似的丹凤眼迅速睁圆，就像是受惊的小猫儿，充斥着警惕。
他想说什么？
“只是盛京之中，怕是除了裴氏的几个蠢货，其他都已经反应过来裴明时的狼子野心。或许今日还与你把酒言欢，但来日牵扯利益，转投他人，便会毫不犹豫往你你身上捅一刀。”
奚常负手而立，“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感情是禁不起考验的。个人永远比不上家族重要。”
奚常的意思不算隐晦。至少阿烛和百里夫人都能听明白了。
倘若裴明时一旦起事，宋家和阿烛他们都会面临无数风险。
与其说盛京的几家是看在阿烛的面子上审时度势，对裴明时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倒不
是说是裴明时还未将矛头指向他们。
都是聪明人，老狐狸，他们在隔岸观火，冷眼旁观，即便承认裴明时的优秀，非一般寻常女子，可她想要做的事情无异痴人说梦。换句话来说，即便她真的能成功，那个皇位她能坐几年？
以家族的兴衰来下注是需要莫大勇气的。他们不能将这样重要的决定赌在裴明时身上。
阿烛想要帮裴明时，以长远目光来看，现在这点分量还不够。她没有强硬的实力让这些家族低头信服，就必须要用利益绑住他们。就像是宋家，它是裴明时的外家，他们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除了裴明时，他们没有第二种选择。
成则兴盛，败则衰亡。
他们无路可走。
奚常说这话是希望阿烛认清自己。他不会因为奚照的决定去帮助裴明时，但他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一个冷眼旁观绝不插手的机会。
对阿烛也是一样。
奚常曾经的那点野心在遇到夫人之后就消磨殆尽，他如今也不过三十七八，正值壮年，却难得有了想安稳度日的心。他深爱夫人，他见到百里夫人的第一眼，第一次尝到了谓毛头小子的那种兴奋心动。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他不愿意夫人难过。
奚常很明白地告诉阿烛，你想要帮助裴明时，想要与宋枝枝拯救更多的受害女子，现在这点实力，还远远不够。
可是奚常可以。
“我们回豫章郡，你便是九江奚氏最尊贵的小娘子，我会给你安排部曲，作为你自己的亲兵，只由你掌管。”
这等同于让阿烛培养自己的势力。
奚常轻描淡写道：“除此之外，良田、绢帛、钱财，我都会一一给你准备齐全，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九江奚氏会是你最大的靠山。”
阿烛：“......”
小心脏一抖，又一抖。
阿烛可耻地心动了。
位高权重了不起啊！拿钱砸人了不起啊！
她是那种会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
阿烛深深吸气，磨了磨牙，而后眉开眼笑，毫无负担地喊了一声：“谢谢阿耶！”
百里夫人：“？？？”
奚常在最初的愣怔之后，反应过来都被她给逗笑。
就连望着阿烛的眼神都逐渐柔和。
殊不知，阿烛心里美滋滋地给他打上冤大头的标签。
真是个奇怪的人。
不疼爱自己的儿子，却对她阿娘百依百顺。
不过，这样的冤大头多多益善啊！
奚常被这一声“阿耶”喊得，尤其是看见夫人明显错愕的表情，心里头更舒服了。
当下就道：“阿耶一会儿就拨五百精兵给你。”
阿烛内心哇哇直叫：有钱了！有人了！
百里夫人半天没反应过来，捧着阿烛的脸蛋，有些担忧：“乖宝，你不愿意，阿娘不会勉强你的。”
阿烛斩钉截铁道：“我愿意。”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烟贵，宋家虽然是士族，但有钱程度完全及不上九江奚氏十分之一。
阿烛忍不住感叹一句：“阿娘，原来这就是吃软饭的感觉呀。”
太开心了吧！
百里夫人：“.......”
奚常温声纠正：“这是阿耶给你的见面礼。”
什么软饭不软饭的，合法礼物，不值一提。
百里夫人见他“阿耶”自称得十分顺溜，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这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自己的儿子不疼爱不在意，反倒去疼爱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奚常的爱屋及乌，在阿烛母女俩眼里已经成了大冤种。
爱一个人，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奚常从前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这么爱一个女人。
还是一个早就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女人。
他这样的身份地位，要什么女人没有呢？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可他只对百里夫人一见钟情。
好吧，最开始只是见色起意。
但这并不妨碍奚常爱重夫人。
他询问乖女儿：“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的？需要几日功夫？若要阿耶帮忙，尽管开口。”
百里夫人不放心，再三问道：“乖宝，你真的愿意离开盛京？”
阿烛眉眼弯弯，奚常说的对，感情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不值一提。她去给阿姐和奚澜挣家当啦！
“再给我五日吧，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如果需要阿耶帮忙，我不会客气。”阿烛歪了歪脑袋，像是不经意地问，“不过，阿耶对阿娘的感情，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也会动摇吗？”
奚常：“......”
大意了。
没想到阿烛反将一军。
奚常坦然一笑，语气不容置疑：“没有利益能打动我。”
他压根就没什么在乎的东西。
阿烛笑了一下，道：“好吧。”
没有再为难奚常。
百里夫人忧心忡忡，总觉得阿烛是被奚常威逼利诱才同意离开的。
“阿娘，临走之前，你一定要见一见公主。”阿烛最惦记的便是这件事，她得让阿娘跟阿姐见一面。
只是如今裴明时不在盛京。
奚常和百里夫人走后，阿烛先跟宋夫人说明情况缘由，宋夫人也被奚常的大手笔给震惊住了。
旁的不说，就单单五百精兵，宋夫人就可以放心阿烛不会在九江奚氏受委屈。
她叹了口气，总觉得阿烛和七娘还是小孩子。可比她们只大几岁的裴明时都已经在逐鹿天下，她不想让孩子们那么辛苦的私心，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宋家已经无路可走，宋夫人从未后悔。
她只是不想将所有孩子们牵扯进来。
可阿烛眼眸亮晶晶，仿佛落满了星星，她道：“姨母，你等我好消息，我和七娘长大了，你们就不用那么辛苦。”
宋夫人眼眶一红，她宁愿她们不要这样懂事。像五娘那样，做一些寻常贵女的事情打发时间。
宋夫人摸了摸阿烛的脑袋，柔声道：“去和七娘她们道别吧。”
阿烛点了点头，走出去，在宋夫人忍不住落泪的时候，又扒拉门框露出一个脑袋。
“姨母。”
把宋夫人吓了一跳，“怎么了？”
阿烛小跑进来紧紧抱住宋夫人，保证道：“姨母放心，我每年都会回来的。我会每月都给姨母写信。”
没想到是说这个。
宋夫人哭笑不得，又忍不住心头一酸，说好。
阿烛出去之后先找奚照，但奚照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松雪和颜娘子也不在府上。
阿烛想了想，去了宋豫的院子。
她在外头喊：“先生，先生睡醒了吗？”
小童屁颠屁颠过来，嘻嘻笑道：“老先生掐指一算，就知道秦娘子要过来，果不其然，真的来了。”
外头的阿烛：“......”
里头的宋豫：“......”
小童跟在阿烛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她：“秦娘子，你下回出去可不可以帮我买点吃的呀。”
自从奚澜离开之后，小童再也没有吃到外头的零嘴了。
宋豫从内室走出，绕过长案坐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小童一眼。
“馋嘴！”
小童不服气道：“老先生还说我，明明——”
宋豫咳嗽两声，小童闭嘴，哼了一声，明明是老先生自己不肯吃药。
阿烛想了想，道：“我明日出去给你买。”
不等小童高兴，宋豫就泼他冷水，悠哉悠哉道：
“过几日阿烛可就要离开盛京了，你可得让她多买一些。”
小童、以及刚好走到门外的宋枝枝齐齐愣在原地。
阿烛不大高兴，盯着宋豫：“您是不是又掐指一算了？”
天机不可泄露，宋豫的头发都白光了！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有九条命啊！
宋豫：“这还用算？老夫用脑子想出来的。”
阿烛不相信，但还是坐下来，给宋豫倒了一盏茶，将方才奚常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您说，他到底图什么呀？总不能真的把我看做自己女儿了吧，哈哈。”
宋豫尝了一口，嘴里头的药味儿被冲淡，眉头微微舒展，慢悠悠道：“你就偷着乐吧。”
阿烛撇了撇嘴，她虽然很想知道阿娘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来到这里，但压根没想过要问宋豫。
“准备什么时候走啊？”
“五日以后吧。”
阿烛回神，道：“我还没有和七娘她们告别。对了，您知道阿姐和少煦哥哥去哪儿了吗？阿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宋豫道：“兴许明后日就回来了，再不济，也总能在你走那日赶到。”
阿烛有点失落，又察觉到什么，迅速起身，走出去一掀帘子，就见宋枝枝立在门外。
“七娘？”
“你听见了？”
宋枝枝点了点头，好半天，才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她问：“我可以去找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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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太平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