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郡。
七夕当日,布坊进出的娘子多了起来。长街酒楼高处,几个年轻郎君靠窗而坐,嬉笑着点评底下头戴幂篱走在大街上的未婚女郎。
“哝,那个腰肢够软,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
“腰肢软算什么,得看脸!看这边这个,戴着幂篱都感觉好看。”
“嘁,你火眼金睛啊!这也能看出来?”
“少池,你来评评理!”
坐在角落却不容忽视的少年郎君抬起头,冷淡的眉眼,让人看了都不好意思开玩笑。
那几人讪讪一笑,你推我攘。
“来来来,喝酒、喝酒。”
“少池不饮酒,你们忘了?”一只手轻轻推开酒盏,奚澜面无表情,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奚澜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想要冷笑。
知道我不喝酒还要拉我过来。
呵。
其他人想到奚澜的年纪,一个个忍俊不禁,瞅着他那张冷脸都觉得可爱起来,嘻嘻哈哈道:
“也是,少池家教甚严,怕是不能饮酒。”
有人不免诧异。
“九江奚氏还有不准家中儿郎饮酒的规矩?”
“非也。”方才替奚澜婉拒酒水的郎君含笑道,“听子义说,少池虽师承晏公,可自幼受其大兄约束,故而滴酒不沾。”
“谁说我滴酒不沾?”奚澜像是被触怒,夺过酒盏一饮而尽,酒水入喉,下一刻白玉似的面容就漫上一层霞色,如红梅覆雪,平添几分艳丽。
奚澜的长相偏锐利,尤其冷面之时,看着越发孤傲清高,让人不好接近。
他没忍住被后劲呛了一下,边上人赶忙递来清茶漱口。
奚澜捏紧拳头,别过脸,语气硬邦邦。
“不用。”
“扑哧”一声,不知道是谁先笑了,紧跟着一个个都以拳抵唇,肩膀抖动,笑得一抽一抽。
“不会醉了吧?”
“啊?”
“这才一杯!”
“韩兄,你看看少池!是不是真醉了!醉了赶紧送他回去!”
韩愚依旧还是在笑,像是被逗乐了,拍了拍奚澜的手臂,眼神之中藏着几分若有所思,笑问:“少池,还能喝吗?”
奚澜眼神都不大清明了,还一字一句道:“我能喝。”
“别喝了。”
不知道和谁置气,奚澜紧握成拳的手狠狠往桌案一砸,咬牙切齿道:“不让我喝,凭什么不让我喝?!”
“好好好,你能喝、你能喝。”韩愚忙道。
“倒酒!”
奚澜又喝了一杯,明明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神情痛苦,但动作利索,喝完就想吐,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机会。
“凭什么不让我喝?”他喃喃道,眼眶都红了一圈,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别人。
“凭什么都要听你的,像你一样给女流之辈卖命吗?疯子、混蛋!”
奚澜捏紧酒盏,眨了下眼,像是清醒了过来,沉着脸道:
“喝酒啊。”
“来来来。”边上的郎君,包括韩愚都与他碰杯,“喝吧喝吧。”
看来是真的醉了。
韩愚抿了口酒,目光不着痕迹地自奚澜身上掠过,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晏公本事不输宋公,只是性情古怪,隐居山林,旁人寻踪迹而不得,次次无功而返。但奚澜是晏公唯一的亲传弟子,这段时日接触下来,除了性情不大圆滑以外,其他也都是样样不差,怎么世人只知奚少煦,不知奚少池呢?
九江奚氏如此偏心眼,奚澜心里当真没有一点儿隔阂?
别人不知内情,以为奚澜只是兴致上来,一路走一路看,顺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韩愚身份不同,又年长他们许多,自然听说了盛京的一些笑话。
奚照不知道是不是被美色迷惑了心智,竟然会为了裴明时动手打自己的亲弟弟。真是可笑至极。
啪嗒一声,酒盏滚落在地。
奚澜终于撑不住,趴在桌案上人事不省。
“少池这酒量,得多练啊!”一群狐朋狗友取笑道,“这往后要是娶妻,还没被灌两杯酒,就先倒下了。”
“娶妻?你看少池这样子,话还没说一句,就先把人家小娘子给吓跑了。”
“哈哈哈哈哈!”
“你们这一个个!少池只是看着不好说话,可却是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
哄堂大笑。
就奚澜这样的,怕是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韩愚也忍俊不禁。
心想,以九江奚氏重视嫡长子,而忽视嫡次子的行为作风,说不定到现在都没有给奚澜安排通晓人事的暖床婢子。
韩愚冲外头喊了一声,韩衣低头进来,两人同姓却不同族,命运天差地别。
“七郎君。”韩衣恭敬又木讷,让人提不起一点兴致。
韩愚笑道:“我们玩笑了几句,少池就非要逞强,把自己给喝醉了。我已经让人备好车,快带你家郎君回去吧。”
“是。”
韩衣上前,刚握住奚澜的手臂,就被他甩开,他似乎怨气很深,就连醉得神智不清,都怒声道:“说好了分道扬镳——唔!”
韩衣一手捂住自家郎君的嘴,一手将人扶起来,对韩愚道:“多谢七郎君。”
生怕奚澜再说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的醉话,韩衣连扶带拽,把人弄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有人好奇道。
“嗯?莫非是受了什么难以言说的情伤?”
分道扬镳。
这个词不可谓不严重。
韩愚笑着岔开话题,心里却在思考,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拉拢奚澜。
而另一边,韩衣刚把自家郎君送进车舆,想要说话,就被忽然睁眼的奚澜捂住了嘴。
韩衣眨了眨眼:“……”
怎么了?
奚澜皱眉,示意他外头车夫。
隔墙有耳。
韩衣神情凝重起来,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车夫认真赶牛,慢悠悠地走着。
偶尔还能听见里头几声“郎君”。
“郎君,醒一醒,快到住处了。”
“郎君?郎君别动!小心磕着!”
好不容易到了住处,奚澜依旧是昏睡着,被韩衣扶进去。
合上房门。
“郎君。”韩衣在心里深深叹气,他怀疑郎君这几日不仅没有消减,反而还重了。
奚澜:“闭嘴,我不想听。”
韩衣乖乖闭嘴,给奚澜找了解酒药来,“郎君辛苦了。”
奚澜幽幽叹气,“不辛苦,命苦。”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哎。”
“这个韩放达,不占嫡也不占长,甚至都不算是常山王最疼爱的儿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喝玩乐,到底是怎么成为……”奚澜心道,目光落在韩衣身上。
韩衣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郎君。”他闷声道,“我卖艺不卖身。”
奚澜:“……”
别太离谱了。
他只是忽然发现,韩衣的眉眼,和韩愚有一点相似。
“韩衣,你不会是韩七的私生子吧?”
韩衣:“……”
他默不作声,把解酒药往奚澜嘴里塞。
多吃点、多吃点。
奚澜皱眉,呸了一声:“怎么这么苦!”
韩衣想了想,认真道:“可能是郎君心里苦。”
奚澜:“???”
你说的是人话吗?
奚澜实在吃不下,“你哪里弄的解酒药?你去看看,是不是拿错了!”
味道之奇怪,又苦又辣!
韩衣“哦”了一声,还真的去看了一遍,翻到一半,后背一僵。
“郎君……”
“怎么了?是不是拿错了?”
韩衣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表情,虽然笑不出来,但他依旧诚恳。
“那个是……风寒药。”
“……”奚澜面目狰狞,“你给我过来,我保证不掐死你!”
这么一闹,奚澜就只剩下几分醉意了。
韩衣很愧疚,端茶倒水、忙前忙后。
奚澜看他一眼,陷入沉思:“你说,你会不会是冀州韩氏的人?不然顺带去认个亲吧。”
韩衣慢吞吞道:“郎君,冒姓攀附,可是砍头之罪。”
宗族重血脉嫡庶,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有族谱记载,哪怕流落在外,身上也有象征身份的物件。
所以……
韩衣轻轻叹气:“郎君,我们在异乡相依为命,您就原谅我的冒失之举吧。”
奚澜:“……我没想送你去死。”
真的。
他不是那种人啊。
以防万一,韩愚派人上门探望,奚澜沐浴之后,借着剩下几分醉意,往床榻一躺,睡了个天昏地暗。
韩衣守在外头。
临近傍晚,韩愚还真派人过来了。
一个小厮打扮的下人,领着两个模样秀丽,身段柔软的小娘子过来,瞧着十五六岁的模样,含羞带怯低着头。
韩衣:“……”
郎君!郎君你快醒醒啊!
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啊!
小厮嘿嘿一笑,道:“这是我们郎君前些时日刚得来的,姐妹二人,颜色俏着呢,特意送给奚郎君。”
又对那姐妹花道:“你们可要好好伺候奚郎君。”
“喏。”
就连嗓音都娇娇软软。
小厮知道奚澜还在昏睡着,就回去复命了。
留下韩衣和那两个小娘子大眼瞪小眼。
韩衣面无表情:“你们……”
两个小娘子羞涩低下头,“奴是来服侍奚郎君的。”
于是乎,快要晚食时辰,奚澜推门而出,正要喊韩衣,就被跪在地上等候郎君的小娘子吓了一跳!
韩衣死鱼眼:“……这是,韩郎君送来服侍您的。”
奚澜:“???”
不是,他有病吧!
还好没直接送到奚澜床榻上。
不然,今日还要血溅当场。
奚澜要以死证清白。
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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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七夕佳节。
尚未到宵禁,街上热闹无比,阿烛被戚真儿等人拉了出去看比赛。
七夕本就是女儿家的节日,每年的今日,清盛坊那边便会举行一个穿针引线的比赛,但凡报名的未出阁女子,都可以奖赏一小袋粮食。
戚真儿和阿烛戴了幂篱,身后是宋梧月和罗玉敏。宋枝枝没有出来,她在庄子上和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们一同过七夕。
“这边、这边。”戚真儿气喘吁吁,拉着阿烛一路上了阁楼。
二楼的厢房是最好的位置,窗牖打开,低头便能看见底下热闹的场景。
不过此时已经安静下来。随着锣鼓声响起,二十几个小娘子跪坐的整整齐齐,眼疾手快拿起针和线,进行比赛。
“穿针引线,线不断,以数量为胜,穿得越多,就越是心灵手巧。织女娘娘会在今日保佑所有未婚女子,平平安安、顺遂如意。”
戚真儿笑道:“听说,今年的胜者,还能获得一匹上好绫罗。”
“好热闹啊。”阿烛感叹。“这是只有盛京才能看见的吗?”
“是啊。反正我不曾听说其他地方会举办这样的比赛。”戚真儿道。
阿烛想,其他地方或许连饭都吃不上呢。
哪里有盛京这样繁华热闹,如烈火烹油。
戚真儿轻轻推了阿烛一下,嗔怪道,“是不是后悔了?谁让你要走的。”
罗玉敏道:“又不是见不到了。”
阿烛笑了一下,“看比赛,看比赛。”
百里夫人也在人群之中,被奚常和仆婢护的严严实实,寻常人近身不得。
她瞧见了二楼的几个小娘子,戚真儿指着指底下的其中一人,阿烛眉眼弯弯如秋月,伏在她肩上笑个不停。
百里夫人对乞巧这样的节日并没有多大兴趣。
只是闲着没事,才陪奚常出来走走。
“夫人可要去猜字谜?”奚常俯身询问,看出夫人的心不在焉,低声道:“不远处还有孔明灯。我陪夫人过去看看?”
百里夫人心念一动,“孔明灯?”
奚常含笑道:“夫人可还有其他心愿?”
百里夫人轻轻摇头,她唯一的愿望,便是找到自己的女儿。如今阿妍已经回到她身边,除此之外,她再无他想。
奚常道:“夫人没有愿望,不妨陪我一起?”
百里夫人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
几十人悄悄远离清盛坊。
阿烛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因为她被拉着下注,都快把全身的家当给赔上了。
“一排第二,她已经穿过十三根!”
“三排最后一个,都十四根了。”
宋梧月有点嫌弃,但还是加入进来,随着一炷香的时间即将到来,有几个乱了阵脚,怎么也穿不进去针孔。
锣鼓声再次响起。
时辰到了。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是谁赢了?”
几人都挤到窗牖边。
阿烛惊喜道:“最角落的那个小娘子,她穿了足足有二十八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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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少池这个倒霉孩子放出来溜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