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陷入一阵沉默。
百里夫人答不上来。她以前也吃过苦，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对自己如今的处境也心知肚明。别说奚常不肯罢休，就算他真的愿意放手……
百里夫人还是忍不住存着一丝侥幸，低声道：“你明知道，明知道我拿不出什么东西与你交换……但若奚家主愿意放手，做人留一线，日后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儿女亲家。”
奚常笑了一声，他站在百里夫人的面前，气宇轩昂、儒雅和善，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好脾气。
百里夫人却听出了嘲笑的意思。
她闭上嘴，几乎是下意识要逃离这个房间，“我去找阿妍——唔！”
奚常俯身低头吻她面颊，又于唇畔流连忘返，他对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唯有百里夫人能感受到腰间的手掌渐渐收紧。
门未关，随时有人可能进来。
百里夫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瞠目结舌，震惊失语，想推他又怕闹出动静失了颜面。
完全无从反抗的夫人整个人都被禁锢在怀中，奚常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挡住，低头瞧她眸光含水，微颤睫羽被雾气打湿，红润饱满、好似透着浆果甜香的唇瓣发出略微急促的呼吸。
就像是当季正艳的牡丹、时下熟透的浆果，娇娇怜怜、诱人至极。
奚常慢条斯理道：“儿女亲家？夫人的意思是，不仅翻脸不认人，还要与我和离？”
百里夫人：“……”
心里知道就好，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她险些恼羞成怒。
奚常微微一笑，耐心整理夫人的发饰。他算是看出来了，夫人想要离开他的心是一点儿也没变。也是，他怎么能与寻找了多年的女儿相比呢？
“我与夫人言爱，夫人弃之如敝屣。可是夫人，真的有想过离开我之后的日子吗？”他淡淡一笑，道，“我听说，我们乖女儿和少煦一起，像是被裴明时灌了迷魂汤一般，哪怕为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乖女儿和夫人一样，都招人喜欢，一些士族夫人也愿意看在她的面子上，能行方便行方便，不行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不是和汲郡温氏的那位外嫁女一样审时度势，让并州薛氏押宝在裴明时身上。”
“树大招风，也不知道，乖女儿继续下去，会给自身引来多少麻烦。”
百里夫人面色发白。
看着如此的百里夫人，奚常心中自然是心疼的。
可是，谁让夫人不愿意相信他的真心呢？奚常微不可查地叹息，宽厚大掌轻抚玉面，温声道：“我可以护住夫人和女儿。”
百里夫人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好半天，才慢慢道：“待我年老而色衰，只希望，你我好聚好散。”
百里夫人不相信爱这种东西。
她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男人。哪怕，她有无数次被奚常的温柔耐心给打动。
百里夫人或许也是喜欢奚常的，可是将一切都寄托在男人身上未免太不现实。倘若年老色衰，一朝被弃，那跟扔了块破布出去又有什么区别？
她看得很明白，如果不是怕激怒奚常，她还要再多说几句，只希望往后奚常翻脸无情之时，给彼此都留些颜面。
奚常硬生生被气笑了。
果真是报应。
他难得喜欢一个人，伪装温和无法达成目的，便撕下面具来了个强取豪夺，好不容易心满意足。却没想到这么些年来，夫人就未曾有一刻对他抱有期待。
“好聚好散？”他笑容有点冷，轻声细语道，“夫人想都不要想。”
百里夫人：“……”
她也没说错啊！
·
阿烛不知道该怎么和宋枝枝说自己的来历，直接说还是铺垫一下？思考半天，真正开口的时候，阿烛发现宋枝枝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
阿烛的手上缠了几层白布，握成拳状抵着宋枝枝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摁压。
宋枝枝趴在床榻上，衣衫松松垮垮，两个肩头露在外面，纤细而秀气。
她紧闭双眼，酸爽无比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溢出几声闷哼。
婢子刚给宋枝枝擦了药酒，满屋子都是浓浓的药酒味。
阿烛边给她揉肩膀，边唏嘘道：“七娘，你以后和我一起练武吧。天赋不够、勤奋来凑，我们迟早能成为绝世高手！”
她越说越激动，一个用力，宋枝枝闷哼出声。
“阿烛……疼。”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没关系。”宋枝枝坐起来，动了动肩膀，她时常跑来庄子上，确实没有阿烛锻炼的多，昨天入睡前还没什么感觉，今日一醒来，顿觉身体沉重无比，尤其是两条手臂，跟废了一样。
宋枝枝一边吸气一边揉肩膀。
她往边上看了一眼，阿烛欲言又止。
“没关系。”她笑了一下，还是一如既往的腼腆，“阿烛不用和我说那么多，我不在意那些。”
她只知道，阿烛是阿烛，她们彼此之间相互许诺，会一直陪着对方。
君子重诺守信。
她会做到的。
阿烛也会做到的。
至于其他，都不重要。
“百里夫人，是我阿娘。”阿烛道，看着宋枝枝，莫名感慨。
七娘果然是要干大事的人，竟然一点儿也不震惊！
宋枝枝愣了一下，真的露出震惊的表情，这下轮到她欲言又止看着阿烛。
“那……你和奚二郎君。”
岂不是有情人终成兄妹……？
“呃……”阿烛都还没去想这个问题，她抓了抓头，阿娘会和奚家主和离吗？不和离的话，奚常会答应她和奚澜在一起吗？不答应的话，她要喊他阿耶吗？
宋枝枝握住她手，制止了她让自己即将变成秃头的行为。
“没关系的。”她安慰道，“奚二郎君不是自己出去闯荡了吗？也不靠家里，往后他想和谁在一起，也没人能管他。”
“船到桥头自然直。”
宋枝枝甚至道：“而且，奚二郎君不在的日子里，说不定，阿烛会碰见比他更好、更合你心意的人。也不一定非要苦等他。”
阿烛倒吸一口冷气，真心实意道：“七娘，你真的好偏爱我。”
能说出这种蛮不讲理、毫无道德话，这不是爱是什么。
宋枝枝咳了一声，低了下头，道：“我觉得阿烛值得最好的。”
阿烛是独一无二的。
阿烛感动的一塌糊涂，要不是手掌心还有点疼，七娘的肩膀也疼，她一定要抱住不松手。
“七娘，你对我真好。”
“好吗？”宋枝枝看着她。
阿烛点了点头。
宋枝枝想，她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这也算好吗？明明是阿烛，温暖而赤诚
她珍惜别人对她的善意，哪怕只是举手之劳，都铭记于心。
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会把自己得到的爱，都分给身边的所有人。
宋家派了人来接她们，宋梧月放心不下，也跟了过来，她从庄子上的人口中得知昨晚发生的一切，吓得面无血色，顾不得其他直接闯入宋枝枝的房间。
“七娘，阿烛！”
宋枝枝已经穿戴整齐，听到这一声动静，只蹙了蹙眉，没有多大的反应。
阿烛看见宋梧月，就知道她想说什么，立刻道：“五娘，你别怕，我们没事。”
宋梧月抓着她们肩膀，从上到大看过才稍稍放心，她没注意到自己抓宋枝枝的时候她明显皱眉不适，阿烛的欲言又止。
但是宋枝枝不愿意让她们知道，她也就没有说。
宋枝枝的肩膀看不出什么，阿烛手上的白布却十分明显。
“没受伤，是我自己给自己磨红了。”阿烛解释道。
宋梧月怒气冲冲，“那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土匪，连士族贵女都敢伤害！怕是早就打听过了，看庄子上都是妇孺孩子，就毫无顾忌地来围你们！如果不是九江奚氏的家主，你们只怕是早就、早就！”
她气得说不下去。
宋梧月独·断专横，道：“往后你们不许再来这里，你们知不知道阿娘有多担心？听说之后早食都用不下去，若不是我拦着，她都要亲自过来了。你们忍心让阿娘担惊受怕吗？”
她又对宋枝枝道：“难道庄子上的人，比你的性命和家人还要来的重要？”
她恨铁不成钢，自认为自己退了很大一步，“你想什么救人、养着她们，我都不说什么了。但城外荒山野岭的，你知道多危险吗？你一个未出阁的女郎，若是出点什么事，让我和阿娘怎么办？”
宋枝枝左耳进右耳出，连和她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宋梧月说了一大堆，都没得到半个反应，她只能瞪向阿烛，“你也不许再来！听见没有？！”
阿烛睁着眼睛说瞎话：“区区土匪，早成我剑下亡魂。那么点小事，也值得五娘大惊小怪、担惊受怕。”
好了，茶水准备好，她要开始吹牛了。
阿烛道：“你没有看见，我昨夜大杀四方，哇——我真的太厉害了，那些土匪看见我都吓得走不动路，被我一剑毙命！照这样下去，离我成为绝世高手又近了一步啊疼疼疼！”
宋梧月捏着她手掌，用力，“你再接着往下说啊！”
阿烛泪眼汪汪，摇头哽咽：“你倒是先松手啊。”
宋梧月冷哼一声，松开她，宋枝枝扶住阿烛，怒目而视道：“你不知道阿烛手疼吗？”
“手疼还如此嚣张，在这里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宋梧月是一点儿也不相信她们自己能杀土匪，她将一切功劳都归在九江奚氏的部曲头上，如果不是他们，可能今日她就见不到宋枝枝和阿烛了！
这下，宋梧月越发看不顺眼这里一草一木，角角落落。
“好了，跟我回去！”
阿烛不高兴，嘟囔道：“五娘比土匪还像土匪，蛮不讲理，还霸道。”
宋梧月怒目而视。
阿烛假装没看见，拉着宋枝枝的手，带她去见阿娘。
百里夫人恰好走出来，身侧跟着奚常。
他还在征求夫人意见：“不带女儿回九江奚氏？”
百里夫人看着她的孩子笑得一脸灿烂，冲她走来，神情逐渐柔和，道：“阿妍喜欢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
只有没出息的父母才会干预孩子的选择，强迫他们按照自己的思想做事。
有能力的父母，只会放手让孩子大胆去做，哪怕错了也没有关系。无论后果如何，都有他们来承担。
因为父母永远是孩子最坚实的靠山和退路。
奚常笑了一下，温声道：“夫人说的对。”
如果他小的时候，能遇上夫人这样温柔的人就好了。
百里夫人：“……？”
她什么时候温柔了。
阿烛拉着宋枝枝的手，后头还跟着一个冷若冰霜的宋梧月。
“阿娘，这是七娘，这是五娘。”她介绍道。
宋枝枝看着百里夫人，她温柔一笑，令人挪不开眼。
真的……和阿烛有三分相似。
宋枝枝行了个福礼，有些拘谨地唤道：“夫人安好。”
后头的宋梧月傻在原地。
什么阿娘？
阿烛在叫谁？
奚夫人……怎么会是她阿娘？！
阿烛拉了拉宋梧月，后者在百里夫人的目光下也跟着行了一礼，神情略微僵硬，道：“多谢奚伯父和奚伯母昨夜出手相救，我替两个妹妹感激不尽。”
百里夫人温声道：“不必言谢。”
她没有和这个暗戳戳使小心思的的小辈计较，阿妍是她的女儿，她自然会当面和宋夫人说。她不可能让阿烛一辈子都待在宋家。
回去的路上，阿烛和宋枝枝、宋梧月一辆马车。奚常与夫人一辆马车。
奚照独乘，他内心的惊讶不亚于宋梧月。
饶是过了一夜，都没能想明白，阿烛怎么会和百里夫人牵扯上关系。
这简直……匪夷所思。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是你阿娘！”宋梧月冷冷道，如果不是了解阿烛的为人，她甚至都要怀疑阿烛是想要攀附高门，而心甘情愿做出的事情。
盛京这边，很少有人听说百里夫人一直都在找女儿。
故而宋梧月觉得阿烛是得了癔症。
“我知道你厌恶安成郡主，但也不要异想天开。”
“……”阿烛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故而背对宋梧月，不跟她废话。
宋梧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