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拼杀,几乎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受伤严重的和看上去没什么要紧的,都睡到了日上三竿。
阿烛原本窝在阿娘的怀里睡得又香又沉,不知何时感受到身侧空空,眉头才皱起来,怀里就被塞了一个软枕。细微的脚步声进进出出,阿烛感觉有人拉了她的手,紧跟着就是一阵撕裂刺痛,阿烛倒吸一口冷气,哆嗦着“阿、阿娘。”
直接把人给弄清醒了。
百里夫人还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上药的事情,她已经轻了又轻,可还是把阿烛疼醒了。
“是阿娘不好,阿娘给你吹一吹。”百里夫人握着女儿的手,微微低头凑近吹气。
昨晚本就累的不行,阿烛随便冲洗了一番就迫不及待和阿娘睡觉,直到今早,百里夫人摸了摸女儿的手,被她睡梦中下意识的逃避反应一惊,才发现不对劲。
阿烛不是从小习武的人,基本功都还不够扎实,昨夜不过是仗着身形灵活,承影无息,又有宋枝枝等人分担才杀得无所顾忌。
她是没受什么伤,可紧握剑柄、用力过度,手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磨的红肿破皮,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阿烛自己是觉得没什么,对比那些被扭断手臂、砍伤肩膀的女子兵,她这点小破口,四舍五入就是没有受伤。
可百里夫人心疼,看着本该金枝玉叶、如珠似宝长大的女儿,她的心一抽一抽,酸涩无比,略微红肿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几近落泪。
阿烛见状,连忙跪坐着挪到床沿,乖乖地搂住阿娘,蹭了蹭她的脸颊,“阿娘,你吹一吹,我就不疼了。”
一如既往的乖巧懂事,阿烛从来不舍得家人为她担心流泪。
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不疼。”
阿烛见阿娘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想了想,害羞地亲了亲百里夫人的脸颊。
“阿娘,真的不疼了。谢谢阿娘。”
百里夫人哭笑不得,“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
阿烛也有些不好意思。
在阿娘的面前,她好像永远是一个孩子。阿娘疼她、爱她,甚至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阿烛觉得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便是成为阿娘的孩子。
百里夫人摸了摸女儿的脸,给她上了药,柔声问道:“饿了没有?阿娘给你把吃食拿进来。”
阿烛连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说到这个,阿烛很高兴,她穿着足衣,踩在木地板上,给母亲看现在的自己。阿烛眼眸亮晶晶,尽管已经很克制了,但神态间还是流露一丝等着被夸的小骄傲。
“阿娘,你看,我现在不生病了!”
这句话,让百里夫人鼻尖蓦地一酸,眼泪说来就来。
“是阿娘对不起你……”
“阿娘?”阿烛被吓得一慌,连忙给百里夫人擦眼泪,她认真道:“阿娘生我养我、照顾我,给我性命,养我长大,如果说对不起,那也是我欠阿娘太多。”
生儿育女,向来是女人的责任。
正因如此,阿烛知道母亲的伟大与不易。明明那么小的腹部,却能用自己的血肉孕育出生命。
稍有不慎,便容易一尸两命。
阿烛坚定道:“阿娘没有对不起我,一直以来,都是我让阿娘担心、放不下。可是阿娘,你看我现在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生病。我好高兴的。”
百里夫人忍着泪意点头,“阿娘也高兴。”
阿烛给阿娘擦干眼泪,有点扭捏和害羞,问:“阿娘,我和小时候像吗?阿娘怎么一眼就认出我了呀。”
顿了顿,又问:“阿娘,你来了这里以后,是不是都在找我?九江奚氏的家主对你好吗?阿娘喜欢他吗?九江奚氏有没有欺负阿娘?”
她一个接一个问题,让百里夫人没空伤春悲秋,她只好耐心回答。
“阿娘一直都在找你,你长得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又是阿娘的孩子,阿娘自然认得出你。”
至于和九江奚氏有关的事情,百里夫人含糊带过,道:“奚家主,对我有救命之恩……九江奚氏也没人敢欺负我。”
阿烛“奥”了一声,道:“那阿娘喜欢他吗?”
她以为阿娘是在顾及以前的丈夫,可是,阿爹不喜欢阿娘,阿娘也不喜欢阿爹。阿娘心里只有儿女,阿爹的心则装着江山社稷。
更何况,这里是另外一个朝代,和她们从前已经没有任何瓜葛。阿娘就算是改嫁,也没有任何关系。
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百里夫人难以启齿,才说了是救命恩人,就在女儿面前诋毁奚常,好像不大好。但要让她夸赞喜欢,又说不出口。
阿烛眨了眨眼,等着阿娘说话,门外的奚常屏气凝神,也在等夫人的回答。
阿烛狐疑道:“阿娘,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不、没有!”百里夫人连忙道,如果说一开始确实是强迫的,但后面知道奚常的身份,他又心甘情愿为她寻找女儿,百里夫人也就默认了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更何况,从始至终,奚常都对她十分体贴温柔,几乎无有不从。
百里夫人只好道:“大人间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处理。你还是个孩子,不用管。”
阿烛:“好吧。”
“但是阿娘,如果你不喜欢,那等我们一起还了恩情,阿娘和我住在盛京吧?”
奚澜说,他父亲对百里夫人十分体贴爱重,看阿娘的气色,也不难看出确实被照顾的很好。那不管喜欢与否,都是有恩情在的。
阿烛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我手里有安成郡主的大半财帛,可以都给奚家主。”
奚常:“……”
还没正式见面,他的乖女儿就这样贴心。
百里夫人道:“不用。”
她不欲多提奚常,柔声道:“乖宝,饿了没有?阿娘让人把饭菜送进来。”
阿烛乖乖点头,送饭的是青露,阿烛便问了外头情况。
“七娘和大家都还好吗?”
青露一一回答。
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受伤,许多表面看着没什么事的,睡着了没感觉,但等昏昏沉沉醒来,下意识反转身子,立马就被撕扯的痛感刺激清醒了。
宋枝枝的箭术还没有到出神入化的地步,锻炼的不如阿烛多,昨夜不停地搭弓拉箭,不仅把手指磨破了皮,勒出了血,两个肩膀连手臂一起,今天险些都抬不起来。
阿烛吃了饭,对一直看着自己的百里夫人道:“阿娘,我在这里碰到好多好人,七娘是我最好的朋友。”
阿烛以前没有朋友。
百里夫人便道:“那一会儿让我见见。”
阿烛点点头,又想了想,实在记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和宋枝枝说过来历。好像没有。
那一会儿该怎么解释呢?
她怎么凭白无故多了一个阿娘出来。
阿烛紧张地咬手手。
就在这时,奚常面带微笑走进来,“夫人。”
阿烛将手背在身后,快速地打量了他几眼。
百里夫人心想这人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奚常相貌出众,并不似许多文人一般蓄须,为了给便宜女儿留下一个好印象,他今早还破天荒的刮了刮才冒出一点的胡茬子,一身长袍,瞧着越发儒雅。
光看长相,实在很难想象他是怎么个手段狠辣法,把自己的兄弟姐妹都弄死的。
不过,当奚常瞧过来时,阿烛就明白了。奚常身上威严颇重,看似含笑,但目光如炬,仿佛一把能刺穿人心口的利刃,令人不敢与之直视。
杀过人,和没有杀过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阿烛想到昨夜那千钧一发间,三箭齐发,射穿土匪的心口的手法。
阿烛的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奚澜也是文武全才!
阿烛:“……”
呃,怎么又想到他了。
百里夫人微微蹙眉,看着奚常的目光,似有戒备。
“你怎么来了。”
奚常笑道:“宋家派了人来,想接我们女儿回去。依夫人看?”
这一句女儿,让阿烛硬生生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百里夫人却顾不得与他争,眉头越发蹙得紧了,她自然是不愿意让女儿回去的,可是于情于理,都得去说一声,总不能一声不吭、不明不白地带走阿烛。
奚常体贴道:“想必宋家若是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也是要担心的。不如我们先回去一趟,夫人找回女儿,少不了宋家的功劳,还得感谢一二。
阿烛听出一丝不对劲,小声道:“阿娘,你不跟我留在盛京吗?”
百里夫人连忙道:“你在哪,阿娘自然就在哪。”
奚常讶异了一下,道:“在盛京小住可以,但毕竟不是自家地盘,我们一家三口在盛京太过招摇,难免遭遇不测,还是早日回豫章郡得好。”
阿烛听得一脸懵:“???”
不是,谁和你一家三口啊?
百里夫人硬着头皮,和他道谢:“奚家主帮我许多,恩情自难忘,只是如今我找到了女儿,自然是要与女儿在一起的……”
奚常面带微笑,打断道:“夫人说的对,我们一家人,自然是要整整齐齐在一起。”
“那我先陪夫人和阿妍在盛京住下。”
百里夫人:“……”
不是,谁要和你一起住啊?
阿烛半天没反应过来,就在此时,奚照在外头道:“父亲、母亲。阿烛?”
“少煦哥哥!”阿烛眼睛一亮,看见奚照,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跟阿娘道:“少煦哥哥于我如师如兄,好多东西,都是少煦哥哥教我的。”
奚常和善道:“长兄照顾妹妹,理所应当。”
百里夫人:“……”
奚照脚步一顿,心想,好在少池不在这,否则,听了这话,还得急起来。
什么兄长妹妹,他可不想和阿烛做兄妹。
百里夫人不可避免地想起在外头的奚澜,他还郑重其事地向百里夫人表达决心,求娶阿烛。
百里夫人想,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偌大的九江奚氏,竟然只出了奚照这一个如玉君子。
奚照汇报外头的情况。他安顿好了庄子,又让人把那些尸体血水清理干净,以及借用了奚常带出来的人手,把附近山里剩余的土匪都一并清剿干净。
百里夫人温声道:“辛苦少煦了。”
阿烛还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招了土匪。按理来说,士族名下的庄子,一般土匪是不愿意招惹的,谁知道会碰上什么大族,若是一个运气不好,就被士族给清剿了。
宋枝枝救了百来人,到昨日都还是好好的,也没见哪个缺心眼的敢对这个庄子做什么。
奚照了解了情况,将来龙去脉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七娘子已经处理了那人。”
百里夫人面露厌恶,“这天底下竟还有这样为人父的。”
其实这种情况比比皆是。
穷人的命不值钱,尤其乱世之中,饥荒年代,卖妻卖女,易子而食,是常有的事情。
百里夫人是运气好,一来就碰上了奚常,哪怕一开始被逼着留在他身边,也没有吃过一点苦,过得比宫里的娘娘还要舒坦。
阿烛偷偷看了一眼奚常,后者竟然立刻敏锐察觉到这股视线,直直看过来。
奚常对阿烛露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
他不喜欢孩子,但是,俗话说得好,爱屋及乌。奚常愿意给阿烛一些耐心。
阿烛心里纠结。
阿娘看上去,和这位奚家主好像感情还不错的样子,那她是不是得喊他阿耶呀?
阿烛暂时喊不出口。
她见气氛尴尬,便和阿娘说了一声,先去找宋枝枝。
奚照也跟着退下。
奚常看着外表温婉、实际上浑身带刺的夫人,微微一笑道:“夫人,我昨夜表现得可好?”
百里夫人想到他昨夜出手救了女儿的命,纸糊一样的冷漠立马就被戳出一个大洞。
气势全无。
百里夫人都数不清自己欠了他多少恩情,低声道:“多谢。”
这声道谢也属实没什么底气。
奚常眼中笑意加深,趁热打铁,柔声道:“夫人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仿佛一开始提出想要讨奖的不是他。
“不过——”
话音一转。
奚常来到夫人面前,俯身道:“夫人若是过意不去,准备如何还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