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还是说这才是真实的你,你觉得安枕无忧了,也不愿意再继续掩饰伪装?”
“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有说错吗?你本就不像是表面上看着那么乖巧,否则也不会撺掇七娘做这个做那个。好了!我也不怪你了,只是以后这些话少说。”
“我让你不要异想天开,是为了你好!否则传出去,攀龙附凤的臭名可就扣在你头上再也摘不去了!你不要和宋枝枝一样不识抬举。”
“如果你是为了嫁给奚二郎,才在奚氏家主和主母面前大献殷勤,那我劝你最好及时停手。我们宋家的女儿,没有那么廉价,你就算是非他不可,也不许上赶着!你听见没有?!”
宋梧月说了一路,竟也不觉口渴和疲惫,唯一气恼的是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阿烛和宋枝枝宁愿闭目养神,也不愿意听她的“指教”。
宋梧月一肚子的火没处撒,最后只能狠狠地剜了两人一眼。
等回到宋家,不等宋梧月开口,阿烛拉了宋枝枝就跑。
宋夫人在正堂等着她们。
一大清早听说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宋夫人被吓的满腹忧思、食不下咽。如今看到她们好好的,一颗心也稳了下来。
“那处庄子虽大,但确实偏僻了些,阿娘不放心你住那儿,往后还是早些回来吧。不然问你阿耶要个百来人留在庄子上,保护你们的安危。”宋夫人紧紧拉着女儿的手,尽管宋枝枝的改变肉眼可见,可身为一个母亲,又怎么能不担心自己的孩子?
宋枝枝想了想,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在她们羽翼未丰之前,庄子上确实需要一些部曲。
见她听话,宋夫人安心许多,又对阿烛招了招手,让她走到面前来。想到百里夫人,宋夫人就不禁愁容满面。
和宋梧月不同的是,宋夫人怀疑百里夫人患有癔症。
“你见过奚夫人了吗?她可有跟你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宋夫人问,神情中泄露一丝紧张。
不是她胆小怕事,实在是奚常异于常人。平日里仿佛正常人一般,有着士族的高傲,但倘若势在必得,那所谓的面子又能说不要就不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若是那个百里夫人固执地认为阿烛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想要强抢……
宋夫人想到这,头就大了。
这世上,怎么什么人都有啊!
“姨母……”阿烛眨了下眼,后知后觉地发现宋夫人可能误会了什么,“阿,奚夫人她很好,没有伤害我。”
宋夫人皱眉,心想这定是被百里夫人给蒙蔽了。她屏退侍婢,只剩下宋梧月几个人。
阿烛左思右想,道:“姨母,我儿时在乡下,三天饿九顿,还要住在漏风的小院里接雨水充饥,姜家人不管我死活,可我在梦里,梦见阿娘待我极好,她时常抱着我,给我唱童谣,哄我入睡……我一直以为,那是安成郡主,可她只想要害我。”
宋夫人和宋梧月都听傻了。
从一开始的酸涩心疼,到后面的迷茫不解,听到最后,宋梧月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奚氏主母就是你梦中的阿娘?”
宋枝枝蓦地出声,看向宋夫人道:“阿娘,我在翁翁的书房里看过一卷书,上头说,有些人生而知之,将之称为‘宿慧’。佛教也说前世今生,莫非,阿烛与奚氏主母前世是母女?所以今生让她们记得彼此,好有朝一日,母女相认?”
阿烛都听愣了。
宋枝枝说得有理有据,先是说书里有记载,又提起佛教的前世今生,将阿烛先头的话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让人无从分辨,信以为真。
宋夫人好半天才回神,惊奇道:“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宋枝枝点了点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宋梧月忍无可忍,“阿娘!你莫要听什么胡言乱语!什么宿慧!倘若阿烛生而知之,又怎么会被欺负的那么可怜!至于前世今生,更是无稽之谈!一群秃驴用来哄骗世人的说辞,怎么能当真?!”
宋枝枝反问道:“你的意思是,阿烛在说谎?她为什么要说谎?”
阿烛立马泪眼汪汪,“五娘,你以为你会相信我,没想到在你心里,我就是趋炎附势、攀附权贵的那种人。是我错了,我不该对此抱有任何期待。”
宋梧月:“……我,不是,你哭什么哭!”
宋夫人:“你少说两句!”
宋夫人被她们吵的头疼,得亏没把宋槿容放出来,否则更是要闹得鸡犬不宁。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婢子进来禀报:“夫人,奚家主和主母在前厅等候。“
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宋夫人只好去见了一见。
奚常收了夫人的“恩惠”,自然要好好办事。
他知道宋家对乖女儿不错,可是那是夫人的骨肉,宋家总不好让人母女分离吧?
当然,奚常也不会落人话柄,让乖女儿夹在中间难做。来的路上,他已经让人列好礼单,算是感谢宋家这几个月以来对阿烛的照顾。
左右这点钱财对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若能换得夫人展颜,那便是值了。
然而宋夫人竟然拒绝了。
她客客气气道:“阿烛已经上了我宋家族谱,是告知祖宗、宴请亲友过的,总不能空口无凭,就让你们把人要了去。”
奚常淡淡一笑,道:“那不如把阿烛喊过来,让她自己选择,是与我们回九江奚氏,还是继续留在宋家。”
百里夫人听着有些不对劲:“?”
阿烛自然是想留在盛京的。
不是说好了,让她和女儿留在盛京?
他怎么能出尔反尔?
大掌覆住夫人的手,安抚的意味。奚常让夫人稍安勿躁。
宋夫人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猖狂,冷着脸道:“阿烛昨夜受了惊吓,适才刚歇下,怕是来不了。”
奚常道:“既如此,那我们便明日再来。”
百里夫人:“……”
“阿妍还在宋家。”百里夫人才找到女儿,怎么愿意和女儿分开?
奚常握住夫人的手,道:“夫人稍安勿躁。”
他道:“乖女儿想明白之后,会答应和我们回家的。”
百里夫人愣了一下,半天没反应过来:“何意?”
奚常笑道:“回去再与夫人说。”
他扶百里夫人上了马车,到盛京落脚的小院。
另一边,宋夫人送走九江奚氏的人,便急急忙忙来找宋豫。
“阿耶、阿耶!”
“慌里慌张的做什么?”宋豫头也不抬,拿着锄头干活,以后奚澜不在,可都要他亲力亲为了。
哎。
他都这一把年纪了。
就不能让他好好颐养天年。
宋夫人在宋豫面前,和他的女儿也差不了多少了,甚至比自己的父亲还要亲近尊重。
她低声细语地讲述来龙去脉,想要宋豫为她出个主意。
宋豫听完沉吟片刻,问:“你不想要阿烛离开?”
宋夫人道:“那是自然,外头哪里有自家这样逍遥快活?阿烛生性良善,容易被人欺骗,孤身一人去了九江奚氏,若是受了委屈可怎么办?”
宋豫心想,谁受委屈,阿烛也不会受委屈。
可宋夫人并不这么觉得。
“阿耶,奚无常那位新夫人,对阿烛势在必得,我们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把她拱手相让不成?”
宋豫掐了掐手指,神情复杂,良久叹了口气,道:“七娘说的没错。这位百里夫人,与阿烛确实有一段母女缘分。前世缘分未尽,才会有今日相逢。”
宋夫人就算是怀疑自己和宋家主,也不会怀疑宋豫说的半个字,当下失魂落魄,喃喃道:“可、可……”
宋豫开门见山:“你是舍不得阿烛,还是担忧没有了阿烛,七娘会回到从前的模样?”
“我——”
宋夫人哑口无言,只好道:“我既舍不得阿烛,又怕她走后,七娘伤心。两个孩子现在这样不好吗?她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左右还在盛京,我们就能护着她们。可若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受了委屈,我们也不知道。”
宋豫放下锄头,叹了口气道:“七娘并非池中物,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你不能将她们绑在身边一辈子。”
每个人要走的路都不一样。
明时、阿烛,七娘。
她们有自己的大道,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而永不回头。
人生在世,多有不如意,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庸庸碌碌、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宋豫有时候站在院里,远远地看着宋枝枝在书房的牖窗旁抄书。
他偶尔也会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抱负。
他年少成名,入朝堂、为帝师,三朝老臣,是何等响当当的人物啊!
宋豫叹了口气。
“七娘是个好孩子,她有她的抱负,只愿给所有渴望念书的女子一个机会。”
宋豫深深地看了宋夫人一眼。
“有教无类。七娘想成为天下师啊。”
那也曾是宋豫的愿望。
如果穗娘没有嫁给裴六郎,没有成为所谓的宋皇后,没有郁郁寡欢而死……宋豫现在应该也在山野之中,带着妻女一起,开一家书院。
宋豫连书院的地址都选好了。
只可惜。
天意弄人。
宋夫人忍着泪,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七娘有志向,她是最像阿耶的人。可阿耶,我对不起她啊。在生下孩子之前,我原以为我会做一个好母亲,我可以一碗水端平,将每个孩子都教养得很好。可是我很快发现我错了,十根手指尚有长短,身而为人,又如何能控制自己不去偏心?”
宋夫人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一碗水端平了。
每个孩子生下来,她都是一样疼爱。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她无法避免对小女儿的在意。
哪怕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可到头来,她的孩子已经各有各的问题。
这让宋夫人怎么甘心呐?
“阿耶,我时常想,倘若我自幼将七娘带在身边,亲力亲为,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那样?可我又怕啊,我怕三娘和五娘觉得我偏心而针对妹妹,我不敢那么做……我希望她们姊妹三人都好好的。我做的还不够多吗?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啊?”
宋夫人泪如雨下。
宋豫看着她,哪里还能说出狠话来?
“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他慢慢道,“世人对女子多苛刻,既要妻子管好内宅一应大小事,还要她教养好子女成才出色,颜色好些,便容易背上红颜祸水之名,颜色差些,又要被指指点点万般嫌弃。”
“若要说错,那老夫也有错。”
“阿耶?”宋夫人大惊,她并没有这个意思。
她只是,她只是一时懦弱自私。她不想要孩子离开她身边。
宋豫的神情变得格外疲惫。
他喃喃道:“穗娘死了,夫人也死了,老夫还有什么呢?钱财、声望、地位?老夫要这些又有何用?”
“当初,我闭门不出、一蹶不振,是你撑起了宋家,你比你夫君要厉害许多。他读书不行,钻营也不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听话了。老夫是一向不怎么管教子女的,若能成才,是再好不过,不能成才,哪怕做个普通人,只要为人正直,不做坏事,也就够了。”
“可是,可三娘偏执,五娘有其影子,七娘又被她们二人所影响……”
“你做的已经足够多。”宋豫加重语气,淡淡道,“同样的环境,为何七娘能挣扎出来,保持秉性纯善?五娘心地不坏,只是时常走入误区,又爱说教人,自以为是。”
他指了指脚下,道:“同一片土地,也能开出不同的花。同一颗种子,同样的花也有好差。可老夫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是它们自己的造化。”
宋夫人喃喃道:“若是阿烛走了,七娘也跟着离开……”
“那便让她们离开。”
“阿耶……”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总有她们的际遇。”宋豫看见了宋枝枝,她抱着几卷书,愣愣的,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