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澜走得匆忙,就连之前生辰大兄送给他的汗血宝马都没带走,养在宋家的马厩。
他有骨气的很,身上几乎没带什么东西,反正一个人在外头也饿不死,大不了天为被地为床,风餐露宿也比受气强!
从这里也能看出兄弟二人闹的十分厉害。
盛京有不少人是亲眼看着奚澜离开盛京的,哦,身边还跟了个年轻人,也不算什么都没带。
在这看似漫无边际、与人置气的路途中,也不是没碰上事情。
但奚澜心里存着气,但凡有不长眼的撞上来,统统被他打断腿脚,若是碰上流寇土匪,便直接杀个干净。
等到冀州的时候,竟然还传出了一些名气。
不少流民眼巴巴地跟在奚澜他们的牛车后头,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又饥肠辘辘,听说如今掌管冀州军事的常山王乐善好施,便想要徒步走去冀州。跟着奚澜,至少在遇上土匪的时候能保全性命。
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牛车停步在山林间稍作休息。
韩衣出去转了一圈,在一处山壁下面的溪涧里叉到十几条鱼,又打了两只鸟,处理干净后用火烤熟,走到奚澜面前。
“郎君。”韩衣将吃食递过去,回头看了一眼离他们六丈远的流民。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因为地里没收成,房屋又被当地富商霸占,只能流落他乡。此刻一个个看着这边,控制不住吞咽口水。尽管他们十分畏惧奚澜,但肉香扑鼻,哪怕只是一点儿味道,都勾得他们挪不开眼。
“阿娘……”一个三四岁大、头发乱糟糟的小孩吸着鼻子,将脸埋在妇人怀里,好饿、好饿,她好想回家。他们是不是已经没有家了?
奚澜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在那个小女孩儿身上停顿片刻,随即收回目光,与韩衣两人分食胡饼、烤鸟,填饱肚子。
韩衣吃完,把烤好的两串烤鱼拿了过来,似乎在等奚澜的吩咐。
奚澜想到大兄,想到阿烛,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裴明时。
他们的愿望,只是天下太平、百姓丰衣足食。
听上去似乎很简单,可真正想要实现,却是困难重重。
可是……
总要人去做的。
如果这是大兄和阿烛的心愿,是大兄一直以来的“道”,那么,他愿意去理解、融入他们之中。
奚澜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流民,他们感激奚澜,又畏惧奚澜,战战兢兢,唯恐奚澜不喜,不敢再进一步。
奚澜道:“拿过去吧。”
韩衣点了点头,将还热乎的烤鱼送了过去,一人一条,还是够的。
十多个流民被这个天大的惊喜砸中脑袋,顿时感恩戴德,涕泗横流。他们边哭边吃着腥气的鱼肉,没有任何佐料,却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吃到的第一顿正常的食物。
有奚澜的武力威慑,也没有出现抢食的行为。他们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奚澜出身不凡,士族偶尔的怜悯,于他们而言便是久旱逢甘霖,救命稻草,不敢再妄想其他。
吃完继续赶路,期间还救下了一支前往冀州却被土匪所伤的商队。
是并州薛氏的商队!
保住了性命,又护住了东西,一行人对奚澜连连道谢,感激不尽。
奚澜和韩衣都不擅与人打交道,一个比一个沉默寡言,最后还是奚澜自己出来与薛氏的商队交流了几句,想到什么,赶忙吩咐韩衣让他向薛氏的人要一些佐料。
充作干粮的饼子快吃的差不多,若还能再抓到鸟啊鱼啊,老是寡淡无味也不行。
薛氏的商队对奚澜毕恭毕敬,知道他漫无目的地走,还以为他是外出游历,便盛情邀请他一道去冀州。
自打常山郡郡守被封常山王,实施了许多利民的措施,他又掌握着整个冀州的军事力量,也算是一方英豪,引得无数人才纷纷前往,表露忠心。
“常山王忠义果敢,诛杀意图谋反的冀州牧,可谓是英雄豪杰,就连他几个儿子,也是各有各的长处。”
“是啊,先头冀州牧公然挑衅朝廷,还关押了薛氏在冀州的掌柜,想要逼迫我们拿出钱财支援。当真是可笑,好在老天有眼,也算是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奚二郎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奚二郎君不要嫌弃我们的粗茶淡饭。”
奚澜默不作声地接过最大的那一块肉干,道:“多谢。”
韩衣也跟着道:“多谢。”
奚澜幽幽地看了眼韩衣,嘴巴这么笨,真不知道把他带出来有什么用。
韩衣埋头苦干,咬着大饼。
奚澜收回目光,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想回去了。
他好想阿烛。
如果是阿烛在这里,不用片刻,薛氏的商队怕是都已经把所有吃食都拿出来了。
于是奚澜两人便与薛氏商队一同前往冀州,身后跟着几十流民。哪怕没有吃的,但至少性命可以得到保障。等到了冀州,常山王的管辖范围,他们怎么说也能吃上饭了。
常山王是朝廷亲封的异姓王,可比汝南王要忠义许多。
汝南王碰上事儿,只知道置之不理,哪怕是朝廷下令,也是各种推脱。
奚澜虽然没什么好友,但怎么说也有几个认识的人。他在脑海中安排好计划,若是可以,便安排宴会,在席上接近常山王的儿子们。
最重要的是先把他上辈子的“主公”给找出来。
·
自打奚澜离开之后,阿烛的生活就越发繁忙起来。
盛京是国都,天子脚下,花团锦簇,几乎隔三差五便有什么筵席,或不是士族高门的娘子们相约去庄子上玩耍,关上门来,没了大人的管束,既清净又自在。
虽说先头宋三娘闹了一场,想毁了阿烛的名声好把她赶出宋家,但阿烛人缘不是一般好,即便是平日里不怎么往来的士族贵女,也没有因为这种事情而私下非议阿烛的人品。
从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反倒是戚真儿、罗玉敏等人怕阿烛受到外头读书人的流言蜚语的影响,郁郁寡欢,有什么热闹都带上阿烛。
前阵子下了雨,好不容易放晴,戚真儿和宋枝枝通了气,便做主邀了几个平日里玩的要好的小姐妹一同去宋枝枝那庄子上做客。
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出了城,恰好与九江奚氏的马车擦肩而过。
四人一架马车。
路途无聊烦闷,戚真儿拿出白玉籽料做的棋盘,兴致勃勃地招呼她们。
阿烛被抓着一起下棋,胡乱的下法把罗玉敏气个半死,想说她,又碍于之前的事儿,始终无法说出重话。
戚真儿搂着阿烛,高兴说:“我就说了,阿烛下棋,完全就是凭自己高兴,我至少还会点皮毛呢。”
宋枝枝低着头,不说话,替她们收拾残局。
罗玉敏看了戚真儿和阿烛一眼,她们闹成一团,阿烛一时不防被挠痒痒顿时笑得东倒西歪,宋枝枝想阻拦,反倒被戚真儿扑倒。
“哎呀呀,这是哪里的小娘子?生的这样白净俏丽,快让我摸摸!”戚真儿伸出魔爪,揉了揉宋枝枝的脸蛋,笑得乐不可支。
罗玉敏看不下去了,眼不见为净,扭过头,掀开帘子看了看外头沿途的风景。
“七娘真的救下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子,将她们养在庄子上?此事当真如外面所传?”
“我都去过了,自然是真的。”戚真儿道,“就连陛下都夸七娘如此善举,颇有宋公当年风范。”
“玉敏,你不知道,庄子上还有好些可怜孩子,看了真是让人心疼。”
“他们碰上七娘,也算是时来运转。”罗玉敏道。
罗玉敏本性不坏,除了在薛如意的事情上犯过错以外,其他都还好。青州罗氏的家风在这,差不到哪里去。
知道今日要去宋枝枝的庄子上,罗玉敏还特意带了整整三辆马车的粮食和布料。
她其实不大能理解宋枝枝的所作所为,可是同为女子,难免对那些可怜的女子心生怜悯。
她不能像宋枝枝一样无私,可略尽绵薄之力,还是可以的。
也算是积德行善吧。
到了庄子上,几位士族贵女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宋梧月也跟来了,只是不与她们一辆马车。
她面色不大愉快,目光处处挑剔。
“阿姊。”
怯生生的声音,阿婵拿着树枝在地上习字,听到脚步声,第一个看见的便是阿烛和宋枝枝,她又高兴又害羞,想要跑到阿烛面前,又被这十几二十人的阵仗给吓到。
院子里,听见宋枝枝来了,许多妇人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出来,乍一见多了好几位襦裙鲜艳、相貌出色的贵女,一个个吓得低下头,不敢冒犯。
“她们都是我的好友、家人,今日来庄子上看看,顺便给你们带了一些粮食布料,都搬进去吧。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不必管我们。”宋枝枝道。
在这里,她表现格外沉稳,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庄子上的所有人都对她十分信服,她说什么便做什么,没有丝毫犹豫。
阿婵紧紧牵着阿烛的手,宋梧月皱眉道:“怎么如此不讲究……都还脏着手。”
阿烛道:“知道了。知道五娘是好心提醒,我们这就去净手。”
宋梧月冷着脸,看着庄子上的每一个人都井井有条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宋枝枝回头,唇瓣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能喊出来,只道:“进来喝盏茶吧。”
宋梧月看着她,总觉得她与自己印象之中妹妹有着极大的差别。
就好像……忽然之间变得陌生起来。
阿婵把自己的功课拿给宋枝枝看,“七娘子,我写了十篇大字。”
她害羞、紧张,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期待。
这么小的孩子……
戚真儿走过来看了一眼,不吝啬夸赞:“阿婵对吗?阿婵这字写的好,端端正正的。”
罗玉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想夸人也不是这么夸的。
宋梧月嫌弃道:“七娘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认识会写许多字,可比她写的好看多了。”
她只比宋枝枝大了两岁,但却对妹妹的事情记得清清清楚。
宋枝枝顿了一下,对明显拘谨起来的阿婵道:“写的很好,看出来是用心的。阿婵,你很厉害。”
阿烛立马给阿婵喂了一块奶饼,“奖励!”
“阿婵这名字谁取得?”
“我取得,怎么了?”阿烛看向宋梧月,后者没想到是她,还以为是宋枝枝,心中又气又恼,硬邦邦道:“没什么!”
宋枝枝没有看她。
宋梧月心里不舒服。
阿烛是除了宋枝枝以外来的最勤的一个,算是半个主人,当仁不让替宋枝枝招待朋友。
她带罗玉敏去了后面的菜地。
天气燥热,可一块一块菜地上种的粮食,却是绿油油、水灵灵。
“这都是……那些妇人们种的?”罗玉敏问。
她们这样的出身,是很难想象外头普通人过的是什么日子,苦难于她们而言,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罗玉敏抿了抿嘴,道:“我从前,跟着薛如意做了许多坏事,我阿娘时常说我猪油糊了心,烂泥堵了脑……”
“啊?从前不好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阿烛轻描淡写,指着最边上的那一根落苏,道:“那是我和七娘种的,看,已经长出来了,一会儿摘下来让人做菜,给你们尝尝。”
罗玉敏不太能明白阿烛这个人,忍不住道:“你真的从未怪过我吗?”
她一直忐忑不安,哪怕阿烛极好说话,她也时常想起当初做的事情。
只差那么一点,她就亲手杀死了人。
平心而论,换做是她,哪怕再不计较,也心里存了个疙瘩,不会再与之来往。
但阿烛,她是怎么能做到心无芥蒂的?
阿烛犹豫了一下,“我说了你不许生气奥。”
“我不生气。”
就算阿烛讨厌她,那也是应该的。
罗玉敏还希望阿烛将她臭骂一顿,这样也好过她的宽容大度。
说到底,是罗玉敏自己心虚、内疚,过不去心里那个坎。
阿烛摸了摸后脑勺,道:“应该没有人会和马前卒过不去吧?”
什么?
罗玉敏脸上的表情僵住。
阿烛嘻嘻哈哈,“说笑呢,说笑呢,罗娘子不要当真。在我心里,罗娘子比马前卒可爱多了!”
“我还有事情,还请罗娘子帮忙呢。”
罗玉敏咬着牙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