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奚澜很少会向兄长宣泄自己的不满,他们兄弟二人自幼相依为命,在奚澜的心里,兄长是天上的金乌,光芒万丈,是他一直以来仰望、信赖的人。
他甚至会在兄长的优秀的光环下,心生自卑。
有那么一段时间,奚澜只有五六岁,奚照去哪儿都带着他,被一些好友取笑身后跟了个小尾巴。他们或许没有任何恶意,都是半大小子,直来直往,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有人说:
“少煦,你老带着你弟弟做什么,九江奚氏仆从那么多,难道还看管不了他一个小孩不成?出来玩也不尽兴。”
奚照笑了一下,认真道:“我弟弟前几日在池子里玩水不小心栽了进去,虽说没什么要紧,但也呛了几口水。我心中放心不下,左右他不吵也不闹,便带在身边,我随时可以看见,也安心些。”
这话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
“少煦对少池真好,我家大兄二兄就不爱理我。“
“少煦把他弟弟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这般放心不下,往后他成家了,你也这样管着不成?”
“这个小拖油瓶啊,往后少煦未来的妻子还不得吃醋哈哈哈哈哈!”
你一言我一语,时隔多年,奚澜早就忘记他们每个人的容颜,可唯独那个“拖油瓶”,让他记在心里,直至今日也不能忘。
他不喜欢裴明时,不仅仅是她害兄长被人非议,失去一切,还因为他的内心深处,藏着被兄长丢弃的恐惧。
在这个世上,除了兄长,再也没有人会这样在乎、管束奚澜。
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
今日虽是演戏,可也算是替梦中的自己吐露了多年以来的怨愤心声。
奚照追随裴明时,心甘情愿辅佐,不仅仅是因为他倾慕这个自由果敢坚韧的女郎,更因为他与裴明时志同道合,有着同样的愿望。
可是,成千上万受苦受难的百姓,真的要比自己的亲弟弟重要吗?
这令上辈子的奚澜耿耿于怀。
这一声充满怨怼、不甘、和委屈的质问,打破了宋家原有的平静。
奚照深吸一口气,道:“你在发什么疯?!”
宋梧月捂着心口,又惊又恐,几乎是下意识就躲进了一旁的花丛。
老天爷!
这是在做什么?
奚照的身手虽不如奚澜,可也是自幼学习君子六艺,加上一直关注是否有人会经过,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宋梧月的存在。
他往宋梧月躲藏的地方看了一眼,压下火,努力心平气和:“不要胡闹,先跟我回去。”
奚澜避开了兄长的手,冷冷道:“我没有胡闹。”
奚照一忍再忍,压低声音道:“你当真欠收拾了是不是?”
奚澜一顿,稳住颤抖的小心肝,继续冷声道:“在大兄心里,裴明时比我、比家族都要重要,明明我们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可如今非要大兄做个选择,大兄一定会选她吧?”
奚照道:“你不要无理取闹!”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争风吃醋的?
奚澜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胸口的微微起伏表露了不平静的内心,他一咬牙,狠了心,只有最亲的人才知道刀子往哪捅是最痛的。
“大兄口口声声说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家族着想而择明主投之,实则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保全家族,让天下太平,难道这世上只有裴明时一人能做到不成?大兄的冠冕堂皇,无非就是为了给自己的爱恨嗔痴、男女私情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今日,你必须跟我回去!好好地做你九江奚氏的继承人!”
奚澜心一横,去抓奚照的胳膊,被他反手一记耳光打在脸上。
清脆的声音,令四周鸦雀无声。
宋梧月躲在花丛中,吓得紧紧捂住嘴。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九江奚氏的两位郎君竟然开始自相残杀了!
她看了一眼边上同样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婢子,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喊阿烛过来。
有阿烛在,他们或许能冷静下来好好说话。
奚照垂下的手在袖中轻轻颤抖,眼神失望至极,冷冷道:“我以为,你我一母同胞、骨肉至亲,你会理解尊重我的选择,你能明白我的愿望是什么。没想到,我在你心里,便是这样一个人。”
“好,好极了。”他点了下头。
一瞬间,奚澜红了眼睛,忍住眼泪。
他低下头,眼泪控制不住掉了几颗。
太、太疼了!
就算他说的很过分,字字戳心、句句不讲理,也不能这样打他啊!
奚澜胡乱抹了下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奚照,这或许是他长这么大胆子最大的时候。
“你竟然为了裴明时打我!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弟弟吗?!”
奚照道:“你能说出那样的话,可见心里早就没有我这个兄长。既如此,日后各走各的,互不相干。这样你可满意?”
奚澜傻眼了。
不是,这话不应该由他来说吗?
“大兄……”
“不要喊我。”
“好、好!”奚澜火气也上来了,怒声道,“我就知道,我在你心里,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拖油瓶!”
“啪!”
又一耳光。
宋梧月目瞪口呆,身体跟着一抖,险些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奚大郎君平日里看着温和从容,如沐春风……
怎么也会打人啊!
还打个不停!
奚澜这下是彻底忍不住了,都忍不住带了哭腔:“你还打我!”
疼死他了!!!
他不要面子的吗?!
奚照都气疯了,才不给他留面子,打了人,便掐着奚澜的胳膊,拖着他往回走。
他今日不收拾得他服服帖帖,他往后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奚澜一怒之下推开兄长,就这还是收了力道的。
“好!从今往后,你我兄弟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往后莫要再寻我!”
阿烛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奚澜眼中有泪滑落。
少年郎君似乎已经心灰意冷,用手背抹了脸,一步一步后退,在奚照伸出手的那一刻,掉头就走,飞奔离开。
奚澜离开了宋家。
头也不回。
看上去就像是被伤透了心。
奚照愣在原地,阿烛喊了一声“少煦哥哥”,他好半天才回神,看见她,下意识要露出笑容,但此刻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阿烛担忧地看着他,“少煦哥哥,你们怎么了?”
奚照顿了一下,温声道:“没事,他发疯呢。不必理他。”
阿烛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大门口,问:“少池哥哥还会回来吗?”
奚照道:“会回来的。”
不回来腿打断。
奚照已经认定,奚澜今日的发疯举动是因为回了一趟九江奚氏,加上和裴明时争风吃醋,这才说出这些傻话。
虽然有些气人,可也没办法啊。
可是他唯一的弟弟。
亲弟弟。
奚澜若是今晚不回来,奚照还得提灯去找他。
不过,想来他这个时候也不愿意被人打扰。奚照让人去通知韩衣,韩衣知道后,连忙跟着跑了出去。
有人陪在奚澜身边,奚照也放心些。
阿烛忽然心生愧疚。
她小声道:“如果,如果他不回来了呢?”
奚照道:“不会的。少池……还是很乖的。”
只是今日被鬼上身,脑子不清楚罢了。
多打几顿就会清醒的。
“不必管他,我送你回去继续写功课。”奚照道,宋家大门口人来人往,难免人多口杂。他领着阿烛回去,假装不知道宋梧月躲在花丛中。
宋梧月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慢慢松了口气。
就因为裴明时?
九江奚氏的两位郎君竟然闹成这个样子?
这奚二郎君看着冷心冷面不好说话,没想到气量这样小。
她撇了撇嘴,想到宋夫人还要把阿烛嫁给他,顿时心里就不痛快了。
跟个一点就炸的爆竹似的,这种人哪能好好过日子。
指不定阿烛往后就要被欺负死。
还要在九江奚氏孤立无援,连哭都找不到人哭。
宋梧月道:“不行,我得去告诉阿娘!让她回心转意才好!”
另一边,阿烛跟着奚照重新回到宋豫的院子,奚照翻了翻阿烛的功课,发现都被奚澜写完了,顿时沉下脸,骂了一声:“整日不务正业!”
阿烛跟着缩了下脖子,低下头,不敢吭声。
奚照见状,安抚道:“是奚少池不好,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阿烛怕的就是这个。
若是奚照知道,奚澜不会再回来了……他去了冀州。
奚照一定会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吧。
阿烛抓着功课,小声问:“少煦哥哥,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不让少池哥哥去冀州呀?”
奚照愣了一下,脑海中一道灵光掠过,还未来得及抓住,就被阿烛接下来的话给打断。
“阿姐需要少池哥哥去冀州,我以为少煦哥哥会想也不想就答应。毕竟……就像是少池哥哥说的那样,你对阿姐简直是无条件地付出、支持。”
奚照无奈道:“不是无条件的……”
“嗯?”
奚照抚她发顶,轻声道:“倘若有朝一日,公主不再像今日这样坚持自己的愿望,而在岁月中变得面目全非,我想,我是不会如现在这样追随付出的。”
阿烛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少煦哥哥,我并不是为阿姐考虑。就算没有冀州的事情,我也想说,我总觉得你对少池哥哥各种不放心,他去哪儿,你都怕他出事,恨不得有人盯着、放在身边才好。”
“你这样把他当孩子看待,对他不是好事。”
奚照温声道:“我对阿烛和少池都是一样的。你们在我和公主眼里,都还只是孩子。难免不放心。”
最重要的是,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如果奚照不在乎不担心奚澜,那还会有谁无时无刻替他悬心?
裴明时对此嗤之以鼻:“自己把人当没断奶的孩子看待,还要扯上我?”
奚照霍然回头,看见她,终于抓住了那一根若隐若现的线!
奚少池!
奚照惊疑不定,心绪难平。
奚澜刚回九江奚氏那会儿,奚照以为他真的去冀州了,都准备派人去拦截,后面得知他老老实实回家,还取笑裴明时猜错了。
今日看见奚澜回来,更是放一百个心,都快忘了还有冀州这回事。
“他竟然还没死心!”奚照气愤道。
“盛京不是铁桶,多得是探子盯着我们。今日奚少池演了这一出,又挨了你两个耳光,想必再过些日子,冀州那边就能得到消息。”
裴明时这样一说,奚照又想到自己被气狠了做出的事情。
他不仅打了少池,还与他说日后各走各的,两不相干……
奚照后悔不迭,一颗心就跟被泡涨了似的,闷得发慌。
“少煦哥哥,你要去把少池哥哥追回来吗?”阿烛问。
虽然说奚照对奚澜管的多,可人家是亲兄弟啊。就像是阿姐对阿烛,不论做什么,阿烛都不会质疑阿姐的决定。
阿烛也想自私一点,毕竟奚澜是为了裴明时在做事,最终获利者,是裴明时,而不是别人。
阿烛是阿姐忠诚的拥护者,她就应该维护阿姐的利益且将利益最大化。
可是……她看着奚照,又有点于心不忍。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她一声不吭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哪怕是帮阿姐做事,阿姐也会担心、放不下的吧?
裴明时看着奚照,诧异道:“你不会要哭了吧?”
奚照:“……没有。”
默默把泪意憋了回去。
裴明时真是无奈,叹道:“你要实在不放心,我让松雪把人抓回来。”
奚照轻声道:“他既然下定决定去冀州,甚至为此做到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好阻拦的。”
奚澜是为了谁,他再清楚不过。
裴明时:“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哭丧着脸。”
阿烛拉了拉阿姐的袖子,兄弟二人分开,奚照心里难过也是正常的。更何况,他方才还打了奚澜两耳光。
阿烛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换做是她的话,内心的愧疚后悔都要如长江滚滚不绝。
裴明时叹了口气,“放心吧,我在冀州埋了人,时刻盯着奚少池,绝不会让他出一点事儿的。”
“你别哭。敢掉一滴眼泪,我就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