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澜的沉默在裴明时的意料之中。
她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嘲笑了一句:“奚少煦,看来你和你弟弟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啊。”
奚照幽幽地望了一眼奚澜,后者满脸心虚,小声哔哔道:“大兄,你别听她挑拨离间。”
奚照别过脸,幽幽叹气。
“我没有弟弟。”
奚澜:“???”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大兄简直蛮不讲理!”
奚澜对裴明时怒目而视,“我大兄为你当牛做马,劳苦功高,你连个名分都不给他,怎么还好意思对我以此相逼?”
裴明时气定神闲,道:“这不是拜你所赐吗?我又不是非他不可,尤其是奚少煦还有这样一个对我处处针对的弟弟,叫我如何心无芥蒂?你破坏他的姻缘,不弥补也就罢了,还想从我这里夺走我的妹妹?”
奚照别过脸,摸了摸泛红的耳根子。
姻缘……
她是承认了的。
不同于兄长风光霁月外表之下的羞赧,奚澜整个人都快气炸了。
阿烛连忙拉了他一下。
“坐下、坐下。”
阿烛又转头,紧挨着裴明时,小声道:“阿姐,他现在懂事了,不会像以前那样。阿姐就不要说他了。”
裴明时:“……”
她哼了一声,捏住阿烛的细细白白的手指头,语气有些冷,“我先前说过,我是不会把阿烛嫁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奚少池,你若是想娶阿烛,就拿出些诚意来。”
奚澜:“……”
合着他这些日子以来跟牛似的埋头苦干,都干了个寂寞?
阿烛似乎想说什么,被奚澜拦住。
他绷着脸,道:“难道就只有这个法子不成?比我合适的人选比比皆是,为何非我不可?”
奚照也道:“少池不善与人打交道,怕是很难完成使命。不若换成其他人去……”
裴明时抬了抬眼,淡淡道:“其他人?我手底下还有其他什么人?”
奚照顿时闭嘴。
奚澜心有不平,和裴明时作对的叛逆心理又冒了出来,正要冷嘲热讽一句,忽然想到阿烛还在这,又连忙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帮忙干活的这段日子里,奚澜也算是对裴明时手底下人有了一个充分的了解。怎么说呢,人是有,但大部分都是松雪这种毫无根基的人。尽管奚照已经很努力了,但因为裴明时的女子身份,还是处处碰壁。
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裴明时想要改朝换代的野心就跟天方夜谭一般,令人不可思议,又贻笑大方。
简而言之,她在发疯,她在做梦。
奚澜甚至觉得,兄长能把杨石说动,都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思索了一番,取来笔墨,刷刷写下几个人名。
“冀州刘安信,许郡许子启……”
这几个虽然比不上奚照、谢珺等人,但好歹也算是士族出身,自己有些根基在的。也是梦中上辈子裴明时手里下的人。
还有那个什么白小将,奚澜当初倒是想将他祖宗十八代都查清楚,但是只得到一个父母双亡的结果。算算时间,现在怕是还不知道在哪儿要饭。那他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奚澜将写了人名的纸推过去,冷漠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恹恹道:“自己再想想办法吧,别老逮着我大兄一个人嚯嚯。”
当牛做马到这个份上。
他是真不知道奚照图什么。
裴明时看了看,道:“你若是不想去常山郡也可以……”
剩下的暗示不言而喻。
她还惦记着奚澜做的那些梦。
非要把人的剩余价值榨干才算满意。
奚澜:“……”
一个人怎么能哪哪都讨厌!
裴明时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陪着奚澜在这耗时间。她将写了人名的竹纸收好,思忖片刻,道:“冀州局势大变,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
“奚少池,我没有与你开玩笑,冀州那边,确实非你不可。除你之外,我不信其他人。”
裴明时有自己的思量。
凭心而论,奚澜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奚澜:“……我还要多谢你的信任是吗?”
阴阳怪气难得没有挨打。
奚照的内心不停挣扎,哪怕他知道奚澜能完成使命,可他依旧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他不放心。
谁也不能保证到那时候,奚澜能否全身而退。
奚照就这么一个弟弟。
他自己都没多大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着如何照顾爱护弟弟。
他们一母同胞,是除了阿耶以外,彼此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松雪在外头等候,有事情要禀报。
裴明时扔下一句话:“你们自己想清楚。”
便脚步匆匆地离去。
“少池哥哥,一定要离开吗?”阿烛本来是要跟着离开的,但看着沉默以对的兄弟二人,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阿烛或许不懂局势,可她能从裴明时忙得脚不离地、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的神色匆忙中感受到事情的严峻。
可是,一定要奚澜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他是最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怎么能忍受被约束?
阿烛想象不出奚澜屈居人下,任人驱使的情景。
她有点心疼。
“不要紧的。”奚照笑了笑,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永远都是这样,不会给人任何压力,碰上棘手的问题,只会自己想办法。
奚澜低着头,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他甚至能马上想出,该如何演绎这场“反目成仇”的戏码才能让人毫不起疑。
至少,他去了常山郡,可以一眼就从常山郡郡守的几个儿子里找到上辈子的“主公”。
奚澜只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并不代表他就做不好事。恰恰相反,他这样爱面子的人,越是困难,他越能铆足了劲将事办得漂漂亮亮。
没办法,他怕丢人。
上辈子的奚澜就是因为不想让人笑话,更不想让兄长看轻自己,存着不争馒头争口气的心理,硬生生和裴明时他们作对到最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阿烛确实可以用情根深种来形容了。
他竟然会为了阿烛舍弃自己最在乎的面子。
奚澜有时候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夜里辗转反侧,都要为自己白日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恼。但是下一回,又会毫不犹豫,理所应当地重复着先前的行为。
人往往失去之后,才会明白对自己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
奚澜很幸运,至少,他觉得自己可以有重来、挽救的机会。
奚澜低声道:“我可以去。”
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去。”
奚照想也不想,道:“不可。”
奚澜看了兄长一眼,忍不住笑了。
人啊,真是奇怪。
倘若奚照帮着裴明时劝说奚澜,催促他去冀州,他一定打死也不松口,甚至还要因为兄长的偏心而生气委屈。越是这样,他越讨厌裴明时。
可奚照没有同意,反而让奚澜心底的那一口不平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奚澜对什么事情都是一贯无所谓的态度,如果不是因为舍不得兄长和阿烛,他或许早就答应了。
现在也不晚。
还可以趁此机会让裴明时答应他几个条件。
他正好回一趟九江奚氏,把此事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将要分道扬镳。
奚澜已经在脑海部署了完整的计划。
奚照铁青着脸,道:“我不答应。”
奚澜想通之后,反倒脸上有了笑容,甚至还劝说兄长:“大兄不必担心,我有分寸,不会有事。”
“等我回来,一定让大兄地位水涨船高,让裴明时给你名分。”
奚照:“……住口。”
某人很自信。
他想办的事情,就没有不成的。
奚澜看了眼阿烛,她一直保持沉默,奚澜怕她心里压力大,于是迫不及待地赶兄长走。
他还想和阿烛单独说几句话。
奚照起身,走了没两步,又回头来,抿了抿嘴道:“少池,莫要冲动。大兄会想办法的。”
他想:实在不行,把杨怀安送去冀州。
奚澜眨了眨眼,有这句话就够了。
其实去冀州也没什么,只要他心志坚定,就没人能动摇得了他。
梦中的一切,也不会再发生。
奚照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离开了。
“阿烛。”
奚澜鼓起勇气,握住阿烛的手,在她愣怔的眼神中,一字一句保证:“我答应过你,我不会再和裴明时作对。我说到做到。”
“我一会儿收拾行李回豫章郡,之后若是有什么传言,你不要相信。我会处理好一切。”
奚澜满眼认真,小声道:“你等等我,好吗?”
阿烛霎时红了眼眶,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脖子,哽咽道。
“如果、如果是因为我……”
她想说的是,如果是因为阿姐的威逼利诱,才让奚澜不得不低头,那么,她可以去和阿姐说。
她喜欢奚澜,喜欢他的桀骜不驯、冷漠高傲,哪怕是缺点,在她眼里只要无伤大雅,也是可爱非常。
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性情并不讨喜,可只要从未伤天害理,那就没有错。没有人可以伤害他、逼迫他。
就算是阿姐也不行。
“不是。”奚澜打断阿烛的话,因为她突如其来的拥抱,脸颊再次爬上红云,温度升高,耳根子烫的仿佛着火一般。
奚澜犹豫着,还是遵从本心、小心翼翼地轻轻抱了一下阿烛。
他道:“我说实话,你不要生气。我虽然还是不大喜欢裴明时,可她说的也没错。我想娶你,若是九江奚氏不同意,我也能建功立业、自立门户,可以有底气向裴明时和宋夫人开这个口。”
阿烛闷声道:“你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我可以想办法挣钱养家。我娶你也行。”
奚澜习惯性答应,“嗯”了一声,才发现不对劲,“啊??”
他握住阿烛的肩膀,与她四目相对,想从她脸上找出玩笑的意思。
“不、不了吧……”奚澜那该死的面子又冒出来,小声道,“入赘的话,吃软饭也太丢人了。”
他想了想,又改口道:“入赘可以,吃软饭不行。”
男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
阿烛一腔情绪被打散,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奚澜安慰道:“我也不是为了你,放心吧。”
阿烛:“……?”
安慰的很好,下次不许再说了。
奚澜很实诚,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因为阿烛才答应的裴明时。阿烛只是在他的决定中占据很重要的那一部分,除此之外,他还想替兄长站稳脚跟。
既然这一次,他选择站在兄长和阿烛这边,那么就算不为裴明时做事,他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么跑也跑不掉了。
奚澜知道兄长为了裴明时的班底费心劳神,只可惜人才虽有,性情不一,并非人人都适合在裴明时手底下做事。奚澜能帮忙也是尽力帮忙,他什么都不图,什么也不要,就希望兄长可以省力一些。
以后娶阿烛的时候,裴明时不要刁难他。
就这么点要求。
再有一个,虽然父亲和梦中表现的大不相同,可九江奚氏的野心一直都在。
只是这次,奚澜绝不会让九江奚氏拖累兄长。
奚澜忽然想到什么,放开阿烛,道:“我很快就要走了,乖乖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件事情。”
阿烛:“?”
奚澜铺开竹纸,磨墨,将毛笔递给阿烛,郑重其事道:“此去冀州,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兴许一年半载也不能给你写信……你答应我,不会见异思迁……啊!”
惨叫一声,奚澜道:“疼疼疼!”
阿烛掐着他手臂,面无表情:“疼死你算了。”
她拧得这一下毫不留情,奚澜眼中直冒泪花。
“我、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奚澜弱声道,还很委屈,“我就是想着,能安心点……”
阿烛道:“亏你说的出口啊,分隔两地就要我写保证书,你怎么不写?”
奚澜没听懂阿烛话中意思,还以为有机会,立马道:“我也给你写一份!”
阿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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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澜:大兄等我回来,高低给你挣个正室的名分。
奚照:……
我知道你很自信,但你先别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