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北朝气数将尽,这天下,迟早是要乱的……”
宋豫喃喃道,犀利的目光终于从奚澜身上移开,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眉宇间暗藏肃杀之气,完全不复方才和善。
“明时,进宫去吧。”
这个时候进宫,只有一种可能。
大皇子和二皇子相争已久,若不是因为四皇子的野心早早暴露,提前入局,被皇帝驳斥责罚,恐怕他们早就明目张胆地结党营私,拉拢人心。
但只要皇帝一日不死,他们就不敢乱来,毕竟皇帝手中还紧握着守卫皇城安危的禁军。
对裴明时而言,自然也是不希望皇帝现在就死,虽然他内里早就被丹药与五石散掏空,可宫内御医无数,再怎么样也能将他留个几年。
裴明时并不怀疑宋豫的话,只是到底有些诧异,怎会如此突然?
裴明时几乎是即刻起身,道:“我让松雪调人过来,守卫宋家。”
尽管十分突然,可奚照依旧沉着,道:“禁军是皇帝心腹,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让人动宋家分毫。”
皇帝虽然没那么喜欢自己的结发妻子,可对宋豫确实尊敬,毕竟是翁婿更是老师,宋豫可谓天下读书人心中的白月光,不论贫富贵贱,皆一视同仁,施恩无数。可以说,皇帝当初就是因为宋豫才娶的他女儿,也正是如此,才可以顺利登基,坐稳皇位。
比起皇帝身体不行,奚照更倾向于皇子中的某一个,看着皇帝行将就木,所以忍不住动手,给所有人来一个措手不及。
“大皇子、二皇子鸡犬相争,四皇子虽蠢,然被禁闭之后大家都对他放松警惕,难免不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说不定,薛桓走时还给他留了后手。”奚澜道,他虽然是不关心这些,可兄长和阿烛都坚定不移地跟在裴明时身边,他就算不帮忙,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无所事事下去。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就如今来看,岂是能独善其身的?
奚澜虽然不记得几个皇子的下场,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或许会出事,但不会现在就死。”
裴明时要做的,就是在最危险的时刻,赶到护驾。
从皇帝手中拿到禁军。
她是女儿身不错,未来的路注定坎坷艰难,可也正是因为如此,皇帝绝不会将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在绝大多数男人的心里,一个女人想要成为天下之主,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白日做梦。
宋豫的神情缓和下来,笑道:“奚二郎说的不错,虽危在旦夕,但并无性命之忧,不过惊险一刻罢了。明时,不必担忧宋家。去吧。”
奚照与之一同起身,唤了声“老师”,“瑶之他们还在青吟巷,我去去便回。”
这会儿宫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奚澜不放心兄长一个人出去,道:“我陪大兄一起。”
宋豫道:“去吧,都去吧。”
宋夫人看着他们一个个出去,面上难掩愁色,低声道:“阿耶……”
“别担心。”宋豫和蔼道,脸上的笑容却透露出几分疲惫。
既然外头出了事,宋夫人自然无法继续安心地坐在此处,她是宋家主母,宋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得她管着。紧要关头,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宋夫人想,即便是帮不了明时,也不能拖累她。
阿烛送宋夫人出去,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怕孩子担心,最后只冲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要紧的。”
阿烛眉眼弯弯,轻轻点头。
转头回去,还未走进,便听见小童气地跳脚的声音:“颜娘子上回都说了,让您不要再算这些东西,不好的!您怎么就不听呢!”
宋豫抚额,“老夫头疼……”
小童气得眼睛都红了,一跺脚:“疼死算啦!”
说完又气呼呼地去给宋豫煎药。
阿烛走进去,跪坐在宋豫的身前,小声问道:“您不是说,阿姐是天命所归?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去卜算?”
窥天意,是要付出代价的。
宋豫的面色虽然苍白,可神情依旧轻松,还促狭地眨了下眼。
“老夫可从来没有那样保证过。”
他抬手斟酒,正要小酌一口,被阿烛摁住,夺了过去。
阿烛道:“要吃药,不能饮酒。”
“一口也不行?”
“不行!”
阿烛固执地看着他,“可先生不是也说了,阿姐是紫薇星,有些事情,只有阿姐可以做到……”
宋豫打断她的话,“老夫也说过,命数这种东西,虽然早已注定,可并非永远一成不变。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意外。”
“是什么意外?”阿烛追问道,她观察入微,自然也注意到宋豫方才面色一变时看向奚澜的目光。
“与奚二郎有关?”
宋豫笑起来,仿佛刚才的凝重肃杀只是一场幻觉,他甚至还有闲心取笑阿烛。
“怎么不喊少池哥哥了?”
阿烛一噎:“……”
宋豫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轻叹一声。
“阿烛,你记住,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得天眷顾。每个人的命运,生来便早已注定。”
“你的命运,本该是体弱福薄,无儿无女,然遭人算计,病弱早夭。得活一世,这是老天的补偿,所以在二十又七的那一年,又注定积劳成疾、早逝身亡。不过你命好……”宋豫见阿烛想要来堵自己的嘴,忍不住一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明时的命运?”
“不想!”
阿烛从来没有一刻像是现在这么慌张,她怒目而视,恨不得拿粗布塞住宋豫的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
“你住口!”阿烛彻底胆大包天,揪住宋豫最宝贝的美髯,神情隐隐流露一丝恐惧,威胁道:“你不要再说了!”
早在不知不觉中,宋豫的头发就已经看不见一根黑丝。
他老得很快。
美髯银白如雪,被阿烛一把揪住,宋豫心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
“你你你!你这个不肖子孙!逆徒!不说就不说,你给老夫松手!”
他没有再说什么命运。
阿烛看他许久,终于松了口气。身体里的力气被泄了个干净,跌坐在地。
阿烛松了手,宋豫立刻躲得远远的。
又心疼又生气。
甚至都想不顾气质地跳脚。
就算他是神算,也算不到阿烛这突如其来地发难啊!
宋豫在这一刻无比同情奚澜,以眼神谴责阿烛,“逆徒!还说自己不打人!等少煦回来,老夫定让他给你布置十年半载的功课!”
“我要和阿姐说,你喝醉酒说胡话!”阿烛不甘示弱道。
谁还不会告状了!
她没有在意宋豫说的话,轻描淡写地将那些骇人听闻的“命运”以一句“醉酒胡话”一笔带过。
她盯着宋豫,捏紧拳头。
仿佛他在说一句,这个拳头就会出现在宋豫的眼前。
宋豫:“逆徒、逆徒啊……”
好在小童来得及时,宋豫看见那一碗黝黑的药汁儿,头一回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反倒迫不及待,让小童觉得十分古怪。
“先生,您别想再偷偷把药倒了!”小童叉腰道,“我盯着您喝完!”
阿烛很不尊重地嘲笑道:“我三岁的时候都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宋豫瞥她一眼,“吃再多药,不也还是死了。”
阿烛:“……”
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在两人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小童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但是他知道宋豫今日必须把药给吃了。
宋豫捏着鼻子,几口喝完,被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要不是知道小童为人,恐怕都要怀疑他往里加黄连了。
阿烛哼了一声。
临走前,不忘对宋豫道:“先生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我是不会听的,别人也不会理你的。”
小童以为宋豫把人逗生气了,忙道:“秦娘子别生气。”
阿烛摆摆手,走了。
宋豫摇头叹息,道:“不听吗,真是一点儿也不聪明,老夫的话,可不是谁都有福气听的。”
“你命好啊,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来生。”
宋豫咳了咳,又叨叨道:“明时是天命之主,气运所在,要不是奚二郎这个小混蛋做坏事……”
“老先生又在神神叨叨些什么?”
小童不高兴道:“吃了药,快些去歇息。”他推着宋豫回房。
宋豫再次叹气。
他已经暗示得这么明显了,怎么没人听他说话呢?
如果穗娘还在……
宋豫恍然回神。
穗娘早就不在了。
哪怕他早早说过,裴六郎不是一个良人,他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穗娘也不听他的话。
宋豫请了最好的大医,给他的妻女看病。
可是还是无力回天。
一个人心死了,又怎么活呢?
宋豫慢慢笑起来,拖着步子,整个身形融入阴影之中。
“穗娘啊,穗娘。”
开国元帝的生母,享天下香火供奉。
往后世人都会知道,她是那个将元帝生下来的女人。可以说,没有宋穗,就没有元帝,和她那波澜壮阔的一生。
可那又怎么样呢?
宋穗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就死了啊。
宋豫眼中浮现泪光。
他不是圣人,他教书育人,积德行善。可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丈夫和父亲啊。
宋穗出生的时候,宋豫就知道她往后的命运。
开国元帝的生母。
她的女儿,会是终结乱世疾苦的女帝。
如果代价不是他的女儿早亡,宋豫会很高兴,很高兴自己能够亲眼见证女帝的一生。
他愿意在有生之年,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辅佐。
“穗娘啊,穗娘。”
他轻轻念着,像是女儿就在眼前,他看着她从牙牙学语到豆蔻少女,他看着她喜欢上裴六郎,不顾一切地想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
从那一刻,宋豫就知道,一切都是老天注定。
哪怕他再怎么阻止,宋穗也还是会嫁给裴六郎,生下裴明时。
一口血涌上喉间。
宋豫忍着那口腥甜,走得越来越慢。
·
另一边,裴明时迅速赶到宫里。
大皇子和二皇子也已经得到风声,企图赶在对方之前抢占先机。
裴明时带了一支人马,她是正统嫡公主,外祖父是宋豫,又因为女儿身,皇帝给她了出入宫门的自由特权。
拿下禁军统领和四皇子的那一刻,裴明时以最快的速度走到皇帝面前,将倒在地上的人扶起。
“父皇。”
她叫了一声,看似焦急,实则毫无任何感情。
天家无亲情。
几个皇子公主从来没有喊过皇帝“父皇”,在裴明时的心中,如皇帝这样的人,也实在不配她的尊重。
她心目中的父皇,应当是睿智英明,文武双全,一心江山社稷。
而不是这样薄情寡义、毫无能力的东西。
“父皇,儿臣来迟了。请父皇责罚。”
皇帝发出嘶哑的喘·息声,眼珠子瞪的大大的,像是要从眼眶跳出来。
他紧紧抓着裴明时的手,盯着地上的四皇子,道:“给、朕杀了他!杀了他!”
四皇子的发难在所有人的意外之外,可惜他不够聪明,哪怕薛桓给他留了人手与计谋,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还是棋差一招、功亏一篑。
裴明时再晚一步,四皇子手中的剑就要割断皇帝的脖子。
裴明时心中不免遗憾,老四实在愚蠢,果然没了薛桓,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她若是他,怎么说也得先挑拨大皇子和二皇子来当这个出头鸟,能死一个是一个。
等到自相残杀,只剩自己,再冒头也不迟。
真是不堪重用。
恐怕薛桓也是因为他好掌控,所以才收他为学生。
“是。”嘴上应答,裴明时让人将四皇子关押起来,又对皇帝道,“四弟勾结禁军,此人也不能再用,依父皇看,该如何处置?”
“诛九族!”
皇帝喘着气,一字一顿,恨不得将这群人都给杀了!
此刻大皇子和二皇子也匆匆赶来。
只可惜皇帝已经累得不行,惊吓过度,非要裴明时守在自己身边,其余任何人都不肯见。
皇帝躺在龙榻,匆忙赶来的御医为其小心翼翼把脉,挑了好的说,安抚了皇帝的心,这才退下煎药。
看着皇帝眼皮子慢慢合上,裴明时勾了勾唇。
倘若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有着同样大逆不道的心思……
哦,他看不起女人。
他永远都不会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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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错了……第一卷还没彻底写完,我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