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四皇子发起逼宫引发的动荡,不过半日就消弭于无形。
宫中灯火长明。黑夜之中,人心浮动,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裴明时费了一番周折,总算是拿到了禁军,顺手安排了自己人为卫尉,掌宫中宿卫。
经历了这次的风波,皇帝现在只信任裴明时,对胆大包天到敢逼宫的四皇子深恶痛绝,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至于大皇子、二皇子,若说早些年还有些器重,到了如今也只剩下厌烦与忌惮。
历来如此,逐渐老去的皇帝,和年轻力壮的儿子们,往往都会走到这一步。
裴明时依皇帝的命令处置了禁军头领及其家眷,眼看天蒙蒙亮,也来不及换衣裳,去了一趟牢狱,看望四皇子。
狱卒战战兢兢,对裴明时毕恭毕敬,再三保证道:“下官绝没有放任何人进来过。”
裴明时笑道:“下去吧。”
四皇子虽然逼宫,可到底是受人蛊惑,裴明时自然不会让他白白死去。
她拿出了这些年来,薛桓与大皇子、二皇子私下往来的证据,似劝解一般,道:“四弟从前老实本分,怎么会昏了头,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四皇子冷笑一声,“是我技不如人,枉费老师多年教导,落得今日这个下场,我也无话可说!”
明明他与禁军里应外合,只要逼皇帝写下传位诏书,便可成事。偏偏来了个裴明时,坏他好事!她一个女人,不嫁人生子、安分后宅,成日里在外抛头露面,与奚照等人不清不楚!他倒要看看,日后新皇登基,谁能容得下裴明时!
“四弟到了这个份上,还要维护薛二郎,当真是师徒情深。”裴明时笑道,“四弟还不知道吧?薛二郎这些年来,将你们几个玩弄于鼓掌,根本不是为了择明君而效忠,他不过是想让你们自相残杀。”
四皇子对薛桓感情非同一般,自然忍受不了别人诋毁他最敬爱的老师,当下怒目而视,道:“你休想挑拨离间!”
老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即便是背上罪名被通缉,而不得不四处逃亡,薛桓也还是记挂着他,早早为他铺好路。
是他自己不争气,早知如此,就不该鲁莽行事,等到皇帝病卧龙榻、起都起不来的时候再下手也不迟。
四皇子肠子都悔青了,也无济于事。他沉不下心,自然办不成大事,这一点,薛桓心知肚明。
四皇子知道成王败寇,也没指望自己还能有一个好下场,他生母卑贱,如果不是老师,他都走不到今日,更不要说和大皇子、二皇子他们有较劲的机会。
“你不信便罢了。”裴明时不气不恼,道:“我原以为,你是被薛二郎蛊惑,如此还能保全性命,将功赎罪。”
四皇子哼了一声,“你少惺惺作态。裴明时,我就想知道,你做这么多,到底是为了谁?难不成,你还真是一心一意为了陛下?你可不要忘了,宋皇后是因为什么死的。”
裴明时当然不会忘。
她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十分薄弱,可她知道,那不过是一个为爱所困的可怜女人。
她不会去责怪埋怨宋穗的苦苦执着,宋穗是至诚至善的人,一颗心给了裴六郎,便全身心付出。她没有错,错的是欺骗、玩弄她真心的人。
受害人往往可怜又可恨,旁人恨他们愚笨,恨铁不成钢,恼到深处,便觉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仿佛一个人的真心与痴情,比那种薄情寡义、自私自利还要来得可耻可恶。
受害者有错,不过是因为他们柔弱可怜。
所以人人可欺。
哪怕死了,都要被人骂一声活该。
没有人会去谴责迫害的那一方。他们不敢。
恃强凌弱,是人性自私里最丑陋的一面。
裴明时笑道:“多谢你将禁军拱手相让,从今往后,皇城之中,我说了算。”
她舒展眉目,丹凤眼笑意盈盈,弱化了与生俱来的凌厉感,生来尊贵的嫡出公主,外翁乃天下读书人之首,她想要的一切,永远都唾手可得。
四皇子无法控制心中的嫉妒,抓着铁栏,不甘道:“你想要什么?你难不成也想和我们争?你一个女人!就算日后成了长公主,也休想摄政!牝鸡司晨!天下人用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长公主?
裴明时挑了挑眉,“何为牝鸡司晨?你不会觉得,如你这般的蠢物,都能做皇帝吧?”
她被逗笑了。
“你可真有意思。”
与其让四皇子做皇帝,那还不如放条狗上龙椅,左右都是世人耻笑。
裴明时很快离开,回到皇帝寝宫,他刚好醒来。
裴明时将证词交给皇帝,“四弟与薛二郎有师生之谊,难免被人哄骗,犯下错事,陛下可要酌情处理?”
不提薛桓还要,提到他,皇帝又免不了大动肝火。
他喘咳不止,喉间浓痰带血丝,突兀的眼球浑浊不已,道:“杀了!”
这样的儿子,皇帝情愿没有!
内侍将丹药呈上来,与五石散一起,皇帝用了一些,面上终于有了血色,看着也没有先前吓人。
裴明时作出为难的表情,道:“这样怕是引人非议……”
这又戳中了皇帝的痛脚。
他自己做过的事情,又不愿意让人说。不过这回是四皇子谋逆在先,皇帝怒容扭曲,道:“逼宫弑君的罪名,谁敢求情,一并暗同党处置!”
裴明时道:“大兄二兄那边,一直心系陛下,可要让他们过来探望?”
皇帝冷笑一声。
探望?
是盼着他快些死吧!
“既然这么闲,就在府里好好静心养身。”
这是要圈禁大皇子和二皇子,裴明时微微挑眉,又不着痕迹地提到四皇子先前也是被关禁闭,但还不是联络了禁军头领,给所有人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皇帝脸色一沉,正要说什么,外头人慌里慌张进来,“陛下、尚书令、光禄大夫等重臣求见,说、说是冀州牧拥兵自重、意图谋反!”
·
皇帝一口血呕出,整个人被刺激地昏了过去。
好在裴明时出面,安抚了外头的朝臣,趁着皇帝还没醒,先回了一趟宋家。
如今盛京都已经得到这个消息。
冀州牧拥兵自重、意图谋反,闹的人心慌慌。
宋枝枝也没有再出去,与阿烛在宋豫的书房,听裴明时几人部署。
九州十八郡,实力最为雄厚的自然是并州、江洲、青州、司州,其次便是荆州、冀州、益州,最末的凉州和北州,一个因土匪盘踞,一个遭蛮族侵扰,早已千疮百孔,朝廷派一个死一个,若不是怕被天下人谴责,皇帝甚至都想将北州让给蛮族,以换百年清净。
“冀州牧手中少说有两万人马,与荆州友邻,易守难攻,皇帝为了长远打算,必定会派人前去招安。”说话的是奚照。
他昨日去了一趟青吟巷,似乎早已察觉局势不稳,谢珺欲要抽身离去,谢氏大族在青州是数一数二的高门,与琅琊王氏并称“王谢”许久,如今的青州牧正是谢氏家主,谢珺的父亲,十年前便被皇帝封为假持节都督青州军事。
还有并州牧、江洲牧,都被加封使持节督军事,统辖一州,手底下正大光明地养着兵马。
谢珺身份特殊,是谢氏大族唯一的继承人,就如同奚照一般,兄弟再多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也正是如此,谢氏对于谢珺的安危可谓是重之又重,不肯半点疏忽。
谢珺想走,恐怕也是知道自己家里没那么安分守己。
冀州牧拥兵自重,要是惹怒皇帝,他一个不管不顾拿盛京之中的谢珺来威胁谢氏,那杨石可不就只是挨打那么简简单单的小事了。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大兄放心,谢瑶之他们走不了。”奚澜道,谢珺并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沉稳贵重,能和杨怀安玩到一块,多多少少都是有点叛逆在骨子里。
如果谢珺真的想要继承谢氏,就不会和杨石东跑西窜,甚至还跑到盛京来。
他如今左右摇摆,不过是因为没有在裴明时身上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奚澜还想接着说,不知想起什么,又闭上嘴。
他坐在阿烛的正对面,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昨夜几乎没睡,心事多,心思杂,又犹豫不决,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想到汝南王,又想到常国公、常山王。
一个个,令人烦不胜烦。
裴明时与奚照商议事情,松雪和颜娘子也在,看着阿烛小声问奚澜,“你昨夜没睡吗?”
又默默移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奚澜对上阿烛关怀的目光,心中一暖,摇了摇头,道:“没事。”
奚澜其实并不喜欢出谋划策,他和奚照、谢珺等人不一样。上辈子如果不是为了和兄长较劲,他也不会一气之下就跑到常山王那边。这辈子虽然改变许多,可因为奚照和阿烛,还是不可避免走上这一条路。
他没有野心,也没有抱负,一身本事,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唯一的亲人。
奚澜想,还是得尽快查出常国公和常山王到底是谁。
不远处坐在窗牖下的宋枝枝抱着膝盖,脑袋放空。她安安静静听着裴明时的安排部署,其实这些和她并没有关系,但裴明时很看重她想要成立一支女子兵的想法,还让松雪和颜娘子帮了她不少忙。
宋枝枝知道,倘若世道乱了,她总要有保护自己的本事,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他们这边谈了快一个多时辰,临近傍晚,宋豫都没有出现。
小童过来说:“老先生昨夜用了些冰,不小心着凉了,今日睡了一整日。老先生让公主不必寻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烛哼了一声。
“怎么了?”奚澜问,以为是宋豫又给她布置了功课。
宋豫这个老头,就是见不得别人空闲。
“一会儿我帮你写。”他悄悄给阿烛塞了纸条,虽然还有事情没做完,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更主要的是,奚澜不想看见阿烛皱眉的样子。
眼看着裴明时和奚照一前一后出去,松雪也跟上去,颜娘子依照吩咐去为宋豫把脉。
阿烛这才道:“这几日都没有功课。”
奚澜以指腹轻轻碰了一下她的眉心,问:“那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阿烛瘪了瘪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宋豫一样通透明理,知道她是孤魂野鬼,也不害怕。
阿烛道:“他说我坏话,我就揪了他胡子。”
奚澜:“……什么?!”
就连坐在不远处的宋枝枝都心下一惊,愣愣地看过来。
翁翁平日里可是最宝贝他那美髯的。
奚澜是典型的帮亲不帮理,下意识问道:“他说你什么了?”
在奚澜看来,阿烛虽然会打人,但也就是打他一个,对其他人可是脾气好得很,尤其是长辈。阿烛在长辈面前,就跟个兔子似的,乖乖软软,天生笑脸。
宋豫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才会让阿烛气得大逆不道,都直接上手了?!
奚澜:快说啊,他好吸取一下教训。
绝不走宋豫踩过的坑。
阿烛哼哧哼哧,最后就憋出了一句话:“他说我生的丑。”
宋枝枝:“……”这、这。
奚澜立马道:“老眼昏花,有眼无珠!”
“说什么呢。”
奚照在外头瞪来一眼。
奚澜又改口道:“他美丑不分,你别生气了。”
阿烛恹恹地点了下脑袋。
她心里有一团迷雾。
拨不开、吹不散。
如阴云笼罩,让人心怀不安。
阿烛昨日回去之后,反复思考,就连夜里都梦见宋豫对她说:
“你生来体弱福薄,无儿无女,又遭人算计,病弱早夭。得活一世,却又会在二十又七的那一年,注定积劳成疾、早逝身亡。”
什么算计?
阿烛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
她只是在宋豫的话中,隐隐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她醒来之后,记得上辈子的许多事情。她知道自己年幼早亡,她身子不好,本该如此的。
可是……
她上辈子那么小就去世了,为什么会懂得许多从未学过的知识?
阿烛恍然惊醒,望着窗外漆黑的天,背后一片汗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