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澜当然不会去找宋三娘她们。
别人固然有错,可归根结底,也是他处事不当的后果。倘若他早早地鼓起勇气,与兄长商议,再请家中长辈帮忙说亲,他们名正言顺,宋三娘她们也就不会误会诋毁阿烛。
奚澜眼底藏着深深的懊恼。
他被梦中发生的一切吓怕了,以至于阿烛愿意和他在一起时,他被惊喜冲昏头脑。阿烛说,暂时不想让裴明时知道,他也能理解。他们偷偷的见面、说话,哪怕什么都不做,就站在一起,时不时对视一眼,就已经十分甜蜜。
奚澜原本是想尽力缓和与裴明时的关系,徐徐图之,这样等之后提出娶阿烛的事情,就不会遭受到太大的阻拦。他知道阿烛现在年纪还小,恐怕都没有想过他们的将来,所以不想提那些让她多添烦恼。
但他忘记了,这种看似贴心的所作所为在某些角度来说,就像是花言巧语哄骗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却始终不给名分的浪荡子、负心汉。
也不能怪宋三娘她们往坏处想。
奚澜定定地看着阿烛,神情认真道:“阿烛,我们定亲吧。我去与宋夫人说明,我们之间,并非私情。是我心悦你、倾慕你,我想……”
与你共度一生,相守到老。
缠绵的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奚澜就先慢吞吞地红了脸。
他移开目光,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不争气。
阿烛愣了半天,才道:“是因为这个吗……你不用去找宋姨母呀,我已经说过了。”
顿了顿,她面露犹豫之色,问道:“你是怕我被人非议,所以想和我定亲吗?”
她想说她不在意。
但是转念一想,她住在宋家,是宋夫人的干女儿,她若是遭人非议,肯定要连累其他女眷。阿烛不在意,宋枝枝呢?宋枝枝也不在意,可总归宋梧月她们还要嫁人。
尤其宋三娘那样的性子,倘若这件事被人添油加醋地外传出去,说阿烛这样不知羞耻,宋家其他的小娘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届时宋家脸上无光,宋三娘岂不是要气得闹死闹活,悬梁自尽、以证清白?
阿烛想通了,定亲、定亲也行。
只是定亲,又不是成亲。
奚澜看着她的神色,默默道:“我早就想与你成亲……但你不提,我也不敢说。”
说了挨打怎么办?
阿烛:“……”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呀!”阿烛顾不得其他,抓着他的手臂,睁大眼睛道,“你看着我,我像是那种会打人的人吗?”
怎么不是?
奚澜只觉眼眶隐隐作痛。
打人就算了,还喜欢往人脸上招呼。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老祖宗的话说的话,可她是一点儿也不听啊!
奚澜不吭声,他脾气直得很,不知变通,也不会甜言蜜语。
这不就是说阿烛凶巴巴爱打人吗?
气得阿烛想咬人!
她从小到大,就没有打过人好不好!
奚澜小声道:“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那……那我们就定亲吧,好不好?你就当是给我一个名分,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了。”
更主要的是,奚澜不想听见任何有关于诋毁阿烛的闲言碎语。
阿烛在他心里,是谁都比不上的。她哪哪都好,别人怎么能那样说她?
奚澜咳了一声,面子作祟,着补了一句:“你不给我名分,换我给你也是一样的。”
阿烛:“……名分这种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奚澜:“???”
似乎没想到阿烛会说出这种毫无道德的话,奚澜傻了一下,好半天憋红脸,闷声道:“我们九江奚氏有族规,谁坏了我名声,谁就得负责,不然,我终身不娶。”
阿烛叉腰,“同样的坑你以为我还会再跳一遍吗?薛如意不是也坏了你名声,你怎么不找她?”
奚澜瞅着她,似乎在回想她的说话方式,而后慢吞吞道:“她太凶了,我害怕。”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奚澜,“你说的是人话吗?”
明明奚澜比薛如意凶一百倍好不好。
奚澜还是坚持道:“她太凶了,我不能和她在一起,我会被她害死的。”再说了,他根本不喜欢薛如意。
阿烛:“所以你是专挑软柿子捏?”
奚澜假装没听懂,一眨不眨地看着阿烛,真诚夸赞道:“还是你好。阿烛,你不会不答应和我定亲的对吧?”
只要阿烛不反对,那么这事情就差不多成了。
阿烛脸有点烫,小声说了句什么。
奚澜没听清,还以为是什么甜言蜜语,微微低下头,期待她再说一遍。
阿烛道:“你先说我不打人,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与你定亲。”
奚澜:“……”
他看着像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吗?!
奚澜不假思索道:“谁说你会打人了?谁造谣我就帮你打他!”
阿烛笑眯眯,露出了白糯糯的牙齿。
她将手背在身后,心满意足地点头,表示认同。
她本来就不会打人嘛。
阿娘说过,她最乖了。
“好吧,我去和宋姨母说。”走了两步,阿烛又不放心地回头,想说什么,恰好看见奚澜那愣怔之后骤然惊喜的表情,他还傻笑了一下,结果被阿烛瞧了个正着。
奚澜那不值钱的笑容瞬间僵住。
“……”
奚澜心中悲痛欲绝。
为什么要突然回头。
他不要面子的吗?
阿烛:“哈哈!”
阿烛表示,她只是纯粹的嘲笑一下,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奚澜别过脸,有什么好笑的。
阿烛见他别扭,只好实话实话:“你太可爱了,我看见你就忍不住高兴。”
是真的。
阿烛和奚澜在一起,总是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如潮水一般,平静之下暗藏汹涌的的感情。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
阿烛喜欢被偏爱、重视的感觉。
有时候,看一个人爱不爱你,不能单单看他为你付出什么,而是看他愿不愿意为你改变。
奚澜很爱面子,死鸭子嘴硬,宁愿吃再多苦头,也不肯抹了脸面低下头。
可阿烛却看见,他愿意为了自己,抛弃他的自尊、舍了他的面皮。
因为对奚澜来说,功名利禄、富贵财帛,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爱面子,胜过一切。
直到碰到阿烛。
阿烛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阿烛看见了他的努力,所以,她也愿意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朝他走去。
“你想笑就笑吧。”奚澜道,横她一眼,左右也拿她没办法。
笑一笑,他还能少块肉不成?
阿烛走在前头,道:“你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笑什么?”
“我笑你可爱。”
确定不是笑他没出息?
奚澜才不是那种会被甜言蜜语所腐蚀的人,他冷哼一声,见惯了阿烛在裴明时怀里撒娇,这点糖衣,不过就是毛毛雨,连对裴明时一半的功力都没有。
奚澜不为所动。
阿烛又道:“还笑我们心有灵犀。我也很高兴,可以与你定亲。”
奚澜脚下一顿。
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
“你也……高兴?”
阿烛回头,点头道:“我与你是一样的高兴。”
她眉眼弯弯,和往常一般。
但奚澜的心中却不受控制地蔓开喜悦。
奚澜低下头,抿了抿嘴,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然而嘴角上扬的弧度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情。
阿烛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不放心地问:“少池哥哥,你家里,真的不会反对吗?”
奚澜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阿耶娶的那位百里夫人,也并非是什么士族高门出身的,听说先前嫁过人,还有孩子流落在外。
他也不是九江奚氏的继承人,阿耶不会管他的。
至于其他人。
事不过三,奚氏族老们在经历了薛如意、戚真儿之后,也不会再对他的亲事指手画脚。
奚澜保证道:“阿烛,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
话音刚落,宋豫抚掌叫好,称赞道:“好!奚二郎有老夫当年的风范。”
他蓦地出声,将人吓一跳。
阿烛:“???”
奚澜:“???”
说不清楚谁先脸红,不等奚澜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就看见宋豫身后,宋夫人、裴明时、奚照几人,甚至连五郎都在!
想到她和奚澜说的话都被他们听见了,阿烛顿时眼前一黑,悲愤交加:“……我要去投江!”
奚澜也恨不得原地消失在这个世上,“我可以殉情。”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呢。”宋夫人忙嗔怪道,年纪大了,便十分看重在意这些。
裴明时怕阿烛脸红到爆炸,只好道:“我们才到没多久,正准备与外翁商议你们的亲事。没听到多少。”
五郎举手,“我可以作证!我只听见那句不让秦娘子受委屈的话!”
奚澜:“……”
你快闭嘴吧。
奚照以拳抵唇,忍笑道:“好了,一个男人,怎的比阿烛还要扭捏。”
宋豫看热闹不嫌事大,取笑道:“奚二郎面子薄,你们都少说两句。”
其他人:“……”
明明就你说的最起劲!
宋夫人扶着宋豫进去,虽说是儿媳,可与亲生女儿也没什么两样了。宋豫夫妇二人,待宋夫人确实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好。
裴明时落后两步,当着奚澜的面,问阿烛:“你当真愿意与奚二郎定亲?若是怕人非议,阿姐自然有法子解决。”
裴明时不希望阿烛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去妥协。
那不值得。
贞洁二字,她迟早有一日要将它们撕碎。
她要让天底下的女子都知道,她们不足以被这样的东西所束缚一生。
阿烛没看奚澜,虽然面对阿姐有点紧张,可还是点了点头,认认真真道:“我愿意的。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我喜欢。”
裴明时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脑袋,那力道跟摸没什么两样,轻柔无比。
“你喜欢就够了。”她道。
奚澜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并没有用上,宋夫人和裴明时都没有刁难他,反倒是说起若是定亲,暂且不宜太过张扬,阿烛尚未及笄,无论如何都得再等两年才能成亲。
奚照拿出了长兄如父的风范,虽然平日里十分嫌弃弟弟,可真到了这种场面,没有人比他更维护奚澜。
裴明时瞥了奚澜一眼,似乎还有些嫌弃,道:“奚二郎年纪轻轻,尚未建功立业,也没有一官半职在身上,可得好好趁着这几年多多积攒家当,否则,往后靠什么嚼用。”
宋夫人对孩子们向来宽松,只要孩子平安康健,为人正直,其他的都是次要。再说了,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什么也不做光靠祖宗留下的基业都够嚼用几辈子了,哪里还要那样辛苦。
奚澜也硬气,他自己说的不会让阿烛受一点儿委屈,他就一定做到。
裴明时不就是想把他也弄去当苦力吗?
她手底下得用的人虽然不少,可谁会嫌磨坊拉磨的驴太多?
“公主只管吩咐。”奚澜道,虽然还不知道梦中的裴明时到底走到了哪一步,可就现在所知道的情况,裴明时一定是笑到最后,毕竟有兄长和阿烛这么尽心尽力地干活,是头猪都能被带上天了。
奚照面露欣慰。
对他来说,只好奚澜不再和裴明时针锋相对,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但没想到奚澜越来越懂事,自打来了宋家,都开始愿意帮裴明时做事。
裴明时也很满意。
奚澜做的那些梦,确实是有用的,既然如此,她就更没道理把人放走了。
都给她留下干活。
宋豫捻着美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手指头掐了掐,眉头皱了起来。
嗯?
怎么感觉不大对劲。
小童抓包了他又在掐手指,还没来得及告状,就看见宋豫又开始掐手指。
第二遍。
第三遍。
宋豫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
“怎么了?外翁?”
裴明时第一个发现宋豫的不对劲。
宋豫面色发白,喃喃道:“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宋夫人问,目露担忧,“您身体还好吗?可是哪儿不舒服?”
宋豫目光如尖刀,落在奚澜身上。
这便是所谓的变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