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平静地过了三四日,宋梧月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再度找上来。
阿烛在宋枝枝的院里写功课,坐的端端正正、一丝不苟,虽然写不出多少东西,可态度十分认真。
宋枝枝与她面对面,安安静静地抄书。
木屐声响起,紧跟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哪怕只着足衣,也能听到那沉闷的声音。
宋梧月掀帘而入,看了一眼宋枝枝,忍着怒气直接问道:
“你与奚二郎说清楚没有?事情处理得如何?”
说话并不避讳宋枝枝,因为在宋梧月看来,她们二人亲密无间,宋枝枝不可能不知道。
宋梧月紧紧盯着阿烛,目光炯炯有神,不肯错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
“没有。”阿烛道。
不等宋梧月恼火,阿烛抬头,带了一点儿委屈道:“奚二郎君这几日不在府里,我都没有看见他的人影,你让我跟谁说呀。”
说什么?
宋枝枝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们二人,是和奚澜有关,五娘什么时候找的阿烛?她为什么不知道?阿烛竟然瞒着她。
青露泡了菊花茶,给宋梧月倒了一小碗,摆在她面前。
菊花降火。
最适合宋梧月不过。
阿烛低头,眼底掠过一抹笑意。
宋梧月急匆匆地过来,也确实口干舌燥,用了一些,看着阿烛垂着脑袋不大高兴的样子,冷静慢慢回来,道:“想必是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被发现了。阿烛,他连与你一同面对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郎君,也不过如此。他若是迟迟不回来,你就当作先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与他不过点头之交。往后他再提起,你便装糊涂。”
阿烛还未开口,宋枝枝便道:“你在说什么?”
宋梧月冷冷地看她一眼,“说什么,你难道听不懂?你早就知道阿烛和奚二郎之间的事情,你还在阿娘面前掩饰否认。你若是真为阿烛好,就不该纵容包庇,而是劝他们早早断了来往。”
宋枝枝一点儿也不傻,她听懂了宋梧月话里话外的意思,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宋梧月已经逼迫过阿烛。
宋枝枝和奚澜并没有怎么接触过,但她相信阿烛和翁翁的眼光,更何况,奚大郎君风光霁月,他的弟弟又岂会差到哪里去?
宋枝枝的胸口燃起一把火,手指头慢慢收拢、捏紧,隐忍着。
“你凭什么管阿烛?”
“我管她,自然是为她好!”
“你不许管她!”宋枝枝罕见发了脾气,摔了笔,与宋梧月四目相对,毫不畏怯。
她道:“阿烛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决定,你不要指手画脚!不要拿你的思想和认知,去禁锢别人!”
宋枝枝可以接受宋梧月对自己的“指教”,大不了她就不听不管不理会。因为她知道自己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永远改变不了宋梧月。
可她无法容忍,宋梧月将“魔爪”伸向阿烛。
“你不要把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强塞给别人!”宋枝枝紧咬着牙,手心扶着书案的边缘一角,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们不需要你为我们好!不用你管!”
这或许是宋枝枝说的最严重的一句话。
她只要想到,宋梧月以对待她的方式,相同地对待阿烛,她就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要炸开。
厢房中的仆婢难得见宋枝枝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个个都愣住了。
宋梧月也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我不管,谁来管你们?宋枝枝,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天底下,除了我,还会有谁能这样包容你?你看看你现在做的事情,桩桩件件,像什么样子!你眼里还有我这个阿姊吗?”
阿烛瞠目结舌,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生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要吵,不要吵了。”她试图让两人冷静下来,反倒被宋梧月一挥手推开。
阿烛毫不设防,被推了个四仰八叉、滚成一团,险些和墙角来了个面对面。
“阿烛!”
宋枝枝吓了一跳,宋梧月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两人同时伸出手,要去扶阿烛。
阿烛缩在角落,捂住脑袋,嘴里念念有词。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
宋枝枝:“……”
宋梧月:“……”
宋梧月将阿烛扒拉过来,企图找帮手,“你说,她现在还像什么样子?连亲姊都不尊重!我哪里有说错吗?阿烛,我是一心一意为你着想,你知道的是不是?”
“我说了,我们不稀罕!”宋枝枝道。
“轮不到你在这说话!”宋梧月瞪她一眼,“我真怀疑阿娘生你的时候忘记给你脑子,都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冥顽不灵!可笑!”
又转头看阿烛,“你前几日答应我答应的好好的,你会和奚二郎分开,你没有反悔对不对?”
宋枝枝忍无可忍,“你住口!阿烛,你不要听她的!”
宋枝枝并不是觉得奚澜有多好,她只是对宋梧月强盗一般蛮横无理的行径,深恶痛绝!
为什么一定要听她的话?
为什么她说是对的,便是对的?
宋梧月转头,手臂高高抬起,眼看着巴掌就要落下,忽然又僵在半空。
并不是因为阿烛紧紧抓住她的手,也不是因为青露等人的惊呼。
只是宋梧月想到了宋三娘。
宋梧月一点也不喜欢宋三娘。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将自己变成了最讨厌的那种人。
她明明对宋三娘“男尊女卑”的那一套嗤之以鼻,却又时刻牢记着男女大防、名节声誉。
她明明最是厌恶宋三娘那严苛狠心的行事作风,但方才脑子空白的那一瞬,却险些重蹈覆辙,如宋三娘一样打起人来毫不愧疚。
她明明……最讨厌宋三娘。
可为什么,身上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宋梧月眼神中是挥之不去的惊惧。她怎么会打人呢?她怎么能打宋枝枝呢?
“五娘!”阿烛紧紧抱着她,感受到她衣裳之下的身体在轻轻发抖,那种扑面而来的难过,几乎要将阿烛整个人都淹没。
宋梧月惶然回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迫地追问道:“阿烛、阿烛,你是为了你们好,你知道的对不对?除了我,谁还会这样费心为你们考虑思量!我和三娘不一样,我与她不一样的!是不是?”
宋枝枝如鲠在喉。
当然不一样。
可是,又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归根结底,不都是掌控欲吗?!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阿烛脸连忙安抚道,“我知道,五娘,你是为了我们好,你不要激动。”
宋梧月道:“那你答应我,不要再与奚二郎来往!”
不要再让三娘抓到把柄。
阿烛只是顿了一下,宋梧月就怒道:“你先前是怎么答应我的?你难道也要冥顽不灵、死不悔改吗?!”
阿烛被她的大声震得耳鼓一麻,脑袋空白一片。
宋枝枝道:“你吓到阿烛了!”
她推开宋梧月,张开手臂,将阿烛挡在身后,严严实实。
“阿烛和奚二郎君是真心喜欢。这个事情,翁翁知道、公主也知道,你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好吗?”
“什么真心喜欢?他们不合适!”
“什么叫合适?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面都没见过,这便是合适了吗?知根知底、相互喜欢,那才是合适!”
“你!”
她们姊妹二人你来我往,吵的厉害,完全没注意到外头的脚步声。
阿烛也被吵的耳朵嗡嗡作响,脑子乱成一团。
谁能想到啊。
宋豫没有反对,阿姐没有阻止,反倒是宋三娘和宋梧月紧抓不放。
老天爷,派个人来救救她吧。
阿烛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掉,就听见一道女声,恭恭敬敬道。
“阿娘,您都听见了吧?秦娘子和奚二郎,在我们宋家,在翁翁的院子里,早就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阿烛等人浑身一震,霍然回头。
屏风之后,赫然站着宋夫人和宋槿容。
宋槿容扶着母亲走出来,冷冷地看着她们,道:“七娘也早就知情,先头还言之凿凿地说他们二人清清白白,可见近墨者黑,跟人学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恶习,谎话张口就来!”
宋枝枝脸色发白。
宋梧月也哆嗦着,想要开口解释,但宋三娘的目光直直望过来,她心中一寒,顿时不敢言语。
厢房之中,一片死寂。
宋三娘看着她们,心头畅快淋漓。不论是阿烛、宋枝枝,还是宋梧月,她们说的每一句话,阿娘都听见了。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个字也别想抵赖!
宋梧月还想威胁她,可笑,真当她是她们这种不长脑子的东西。抓人要抓赃,她当然会带阿娘将她们抓个现行。
“阿娘,五娘、七娘有心维护,可您都听见了。秦娘子辜负了您的厚爱,在家里做出这种勾当,完全不顾及宋家的颜面。倘若此事传出去,女儿们还怎么嫁人?”
宋三娘的目光落在阿烛身上,一字一句道:“如此自私自利、不知羞耻的人,岂能继续留在宋家?难道要让人以为,我们宋家未出阁的女郎都是这般的不检点?”
宋梧月听不下去了,硬着头皮道:“阿娘,并非如此,您听我解释。阿烛和奚二郎之间,只是互相喜欢,并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宋枝枝心慌意乱,总算找回一点理智,紧跟着道,“阿娘,我先前不是故意要说谎的,我只是怕三娘要像对青雪那样对阿烛……”
“七娘!”宋三娘怒目而视。
青雪的事情早就过去,她还要再提!真是被秦烛迷昏了头!
宋枝枝着急得直冒汗,被阿烛握住了手。
圆润的指甲轻轻滑过她手心,像是暗示,又像是安抚。
阿烛一声不吭,就跟被吓傻了一样。
连辩都不为自己辩上一辩。
宋梧月心想,她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去哪儿了?阿娘那么喜欢她,只要她乖乖认错,阿娘一定不会再计较。
阿烛怎么不说话?!
当然是心虚!宋三娘冷笑一声,这样的人,她见了多了,一个个想要攀高枝儿,企图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看自己,本身就是灰扑扑的麻雀,却野心勃勃,真是可笑。
奚澜那样的出身,不过就是玩弄她罢了。
还真就自视甚高起来。
宋夫人始终不说话。
宋梧月以为母亲被伤透了心,她们一个个,嘴上说孝顺,实际上都在欺骗阿娘。
宋梧月抽出被阿烛拉住的袖子,只当她是害怕,心一横,上前两步,用宋枝枝先头说过的话来维护她们:“阿娘,阿烛和奚二郎之间是清白的。他们互生好感,翁翁和公主也是知道的,并不是三娘所说私相授受。”
“奚二郎与阿烛在一处,大多都是教她功课,五郎也在,并非独处一室。”
“阿娘明鉴,阿烛绝不是那种品行不端的人,她虽年长七娘一岁,可从前过的什么日子,阿娘也是知道的,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规矩,教她道理,一时糊涂也是情有可原……”
“五娘!”宋三娘冷冷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宋梧月当然知道。她掐着手,掌心不知不觉被抓出划痕,通红一片。
她绝不能、绝不能成为和三娘一样的人。
她绝不允许,自己变成那副讨厌的嘴脸。
“阿娘,我说的句句属实!”宋梧月不去看宋三娘,她站在阿烛和宋枝枝的前面,明明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可此刻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要保护她的妹妹。
至少,不能让阿烛被赶出去。
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她离开宋家,能去哪儿了?
宋三娘看她们三人的目光格外冰冷。
“阿娘,她们一个个都疯了。”
“阿娘!三娘对阿烛颇有成见,您不能听她的。”
“阿娘,阿烛没有错。”
姊妹三人一人一句,吵的人耳朵疼。
宋夫人道:“够了。”
宋三娘露出笑容,都到这个份上了,阿娘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偏向阿烛。
这种毫不检点的小娘子,留在宋家,简直就是玷·污宋家的家风。
宋夫人平静道:“阿烛前几日,就与我坦白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