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的话让整个厢房陷入一片死寂。
除了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日的阿烛,和被提醒之后稍稍冷静下来的宋枝枝,其他人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宋夫人扫了一眼厢房中的仆婢,青露等人越发低下头,而后不做声地退出去。
眼下,便只剩下母女几人。
宋梧月茫然又无措,嗫嚅道:“阿娘……什么时候知道的?”
比她反应更大的宋三娘,她抓紧母亲的手臂,却被她以一种轻柔却又不失强硬的力道拿开。宋槿容愣愣地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她站在母亲身边,明明不过几指距离,却仿佛相隔千里,让人心慌不安。
宋槿容终于忍不住,满脸的不可置信,又伤心无比,道:“阿娘,您是不是在包庇她?”
除此之外,宋槿容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她不相信阿烛会胆大包天到和宋夫人坦白。
她做出这样的事情,还有脸告诉长辈?
偏偏宋夫人一一扫视过去,最后目光停留在自己这个长女身上,平静中又难掩失望。
“阿烛亲口与我坦白,她与奚二郎的事情。我清楚他们的为人,不会做出什么出格行径。男女之间,两情相悦,本是一段佳话,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这样不堪?”
宋夫人这番话说出来,竟还有乐见其成、意欲撮合的意思。
别说宋槿容,就是宋梧月都有些站立难安。
“婚姻大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未出阁的女郎,怎能私下和外男接触?如此不检点,阿娘还要偏袒她!难道她就这么招人喜爱,不论做什么,阿娘都能原谅?”
宋槿容微微咬牙,道:“倘若人人都如她这般,毫无礼义廉耻,那岂不是早就乱套?宋家成什么了?阿娘可曾顾及在意女儿们的声誉?”
“只要你们不出去乱嚼舌根,没人会误会!”宋夫人道,说是“你们”,可目光却只冷冷地盯着宋槿容一人。
“可真是难为你费心安排这一出戏。口口声声‘礼义廉耻’、‘检点声誉’,我可从未听说,哪家女郎如你这般心思深重!你的眼皮子就这么浅,浅的只能装下这么些东西。平日里什么事都不做,只盯着旁人有没有恪守妇道。”
“怎么,照你的意思,除了未来夫婿,女子就不该和任何男子有交谈来往?那我明日若是同其他男子共处一室、相谈甚欢,你岂不是还要禀了你阿耶,叫人把我抓起来沉塘?!”
宋家主:“……”
发生了何事为何要牵连他??
在外与同僚小坐饮酒的宋家主忽然打了个喷嚏,后背莫名一凉。
还以为是夫人在惦记他,宋家主摸了摸后脑勺,笑着与同僚碰了个杯。
殊不知家里宋夫人罕见又发了大火。
一番话说的宋槿容面色发白,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嗫嚅着,道:“阿娘自然不会做出那等事情。”
宋梧月有点害怕这样的阿娘,小声道:“阿娘息怒。”
宋夫人看她一眼,宋梧月立马低下头。
“你不用捧着我,索性今日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便是那样做了,你阿耶也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对。这世上女子本就势弱艰难,要遭受许许多多的苛责与束缚,同为女郎,我们更能理解对方的不易处境。”
宋夫人道:“可如你这般蠢笨的实在少见!作茧自缚、自寻死路也不足以形容你的愚昧无知!我当真后悔从前对你不够严苛上心,叫你不知何时拿了那些个野鸡路子的东西当宝贝,什么《女戒》、《女书》,害得是谁,绑得是谁,既得利者又是谁?你能不能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外头夸你几句,便将你吹捧的恨不得连脑子都不要了是不是?那些个不要脸的穷文人,不过是拿你这个大家闺秀当洗脚婢看!”
“男尊女卑,亏你说的出口!”
宋夫人气得不轻,说到这,几乎已经是捂着心口,胸口不断起伏,满脸的失望。
“三娘,你是阿娘第一个女儿,可还记得三岁以前,你阿耶时常将你抱在怀里,你两个兄长都未坐过的肩头,你不知坐了几次。你今年十七,若不是你阿耶不舍得,去年就该出嫁。我们自幼疼你爱你,却不料把你养成这个模样,你要把自己当草一般轻贱可以,别带上宋家所有女眷!就是你翁翁,博学多识、无所不知,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三岁以前的时候,宋槿容哪里还记得。
自打记事以来,她便鲜少与父兄同处一室,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有做错的地方,就是因为阿耶阿娘疼她,所以她才想要为家族争光!
恪守妇道难道不对吗?男主外、女主内,那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她的名声好了,难道宋家女眷就没有任何好处?一个女子,谁不想拥有贤德的名声?
宋夫人一看她便知死不悔改,她也说累了,不想再和她多费口舌。只听见一声令下,外头的仆婢走进来,恭敬又不失强硬地将宋槿容带了出去。
这一下,宋梧月更不敢说话了。
“阿娘。”宋枝枝忍不住上前一步。她想到宋夫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敲击她的心,让她心情激荡,难以平静。
她有诸多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就只有一句。
“阿娘,阿烛和奚二郎君之间,真的没有半点逾矩。”
“阿娘知道。”宋夫人无奈道。
阿烛有点不好意思,“让您费心了。”
宋夫人嗔她一眼,“这又是说的哪里话。”
她让阿烛留在宋家,上宋家族谱,可不是为了让她在这里受委屈的。
宋夫人坐下来,对几个孩子招了招手。
阿烛在她身侧跪坐,被宋夫人搂到了怀里。
宋枝枝给阿娘倒了一碗菊花茶,“阿娘。”
唯独宋梧月坐下之后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敢乱看,憋了一肚子的话,没胆子说。
宋夫人叹了口气,道:“这世道对女子太苛刻,什么三从四德,妇言妇容,偏偏最先提出来的都是女子。你说,这样的东西,外头的男人怎么会不追捧不夸赞?”
阿烛小声道:“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想着从女子身上找优越感。仿佛使唤、轻贱了女子,他们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外头唯唯诺诺,到了家里,便关上门来显威风,多能耐似的。还有那些批判指责女子品行不端的,抓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会写几个字的文章就有多了不起,批判女子来显自己多清高。”
宋梧月不禁暗暗点头。
可不是吗?一个个不知道什么货色,还以为自己是翁翁那样的大儒,也敢对别人评头论足,真是恬不知耻。
琅琊那一带文人尤其之多,风气也不如何。听说若是女子名声有损,但凡被人指指点点,影响到家族,便直接一根白绫了结性命。
盛京这边的士族高门受宋豫的影响颇多,对自家女眷都十分爱护,毕竟也关乎自家颜面,别说是没出什么事,一点儿捕风捉影的东西,就是真的有什么,那些个文人也不敢对士族娘子多造口舌。
谁会为了那点子捕风捉影的事儿,去逼死自己的女儿/孙女?
可能前脚刚在文人那落个好名声,后脚就要被街坊邻居背后笑话。
宋夫人摸了摸阿烛的额头,道:“是这样的理没错。我们心里可以不当回事,可面子上还是要顾及一二。”
任何时候,流言蜚语都能轻易毁掉一个人。
只有生性强大的人才不会在意名声这种东西。
宋夫人不在意,可她要为自己的孩子们考虑,没有哪个小娘子,能受得了外界的指点伤害。
宋枝枝迟疑片刻,问道:“阿娘,你当真要考虑阿烛和奚二郎君的亲事吗?”
说时迟那时快,阿烛的脸蛋迅速红了起来。
宋夫人好笑道:“前几日的坦荡去哪儿了?”
宋梧月找过阿烛的第二日,她便去寻了宋夫人坦白一切。
起先,宋夫人确实很惊讶,因为在她看来,阿烛不是那种会与郎君接触的人。阿烛只是看着柔软乖巧,对谁都客客气气的,那并不代表她见谁就攀谈。
可她看着阿烛忐忑的模样,想到的却是穗娘。
宋豫唯一的女儿。
她的小姑子。
她们是姑嫂,更是情同姐妹。穗娘对她格外亲近,许多要瞒着父母的小秘密也只会与她吐露。
明明已经过去多年,就连穗娘唯一的骨肉,都过了及笄之年,可当时的欢声笑语,仍旧历历在目。
“阿嫂,我好喜欢六郎啊,他哪哪都好,我喜欢他。”
宋夫人心痛如绞,每每想起,都要泪如雨下。
他们千娇百宠的穗娘。
在最鲜活美丽的年纪,被伤透了心,失望透顶,郁郁而终。
宋夫人没有责怪阿烛,她只是抱了抱这孩子,强忍着心头酸楚,告诉她:“阿烛是个好孩子,奚二郎也是个好孩子,你们相互喜欢,姨母很高兴。只是阿烛,你始终要记得,爱人先爱己,奚二郎再好,你也不能为他失去自己。”
宋夫人不想在孩子情窦初开的年纪,给她泼一盆冷水。
她也不想现在就为阿烛定下亲事。
这会让她无可避免地想到穗娘。尚未及笄,便与当今定了亲。
她以为心上郎君的承诺是天长地久,却没想到,男人的薄情寡义,来的这样快。
大皇子、二皇子都是在裴明时前头生下的。
宋夫人缓缓回神,道:“婚姻大事,事关重大,只可惜奚二郎的生母早早不在了……等过些日子,我请人去打探一番九江奚氏的口风。”
“阿娘!”宋梧月大惊。她果然没有猜错!阿娘当真要为了阿烛去想办法!
宋梧月不禁着急起来,“阿娘,奚二郎不是阿烛良配!他一个郎君,若是真心喜欢阿烛,怎会不告知家中,请长辈来说亲?由此可见他根本没有把阿烛放在心上!”
再说了,九江奚氏,也未必能看上阿烛这样的出身……
这句话,宋梧月没敢说出口。
宋夫人看她一眼,“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是先冒头了。”
宋梧月低下头,嗫嚅道:“阿娘,我也是为了阿烛好。”
宋夫人刚骂完宋槿容,此刻也不惯着她,毫不客气道:“既是为她好,便该尊重她的意愿!”
“我……”
宋梧月不大高兴,心道:阿烛年纪这么小,能懂什么?可不要被人傻傻哄骗了还不知道。
知女莫若母,宋夫人哪能儿看不出来宋梧月在想什么。
“谁让你自作主张去寻阿烛?她的事情,自然有我做主。”
您做主,还不是一味地惯着她。
宋梧月敢怒不敢言。
宋枝枝垂眸望着碗中的菊花茶,道:“她觉得阿烛配不上奚二郎君。故而多加阻拦。”
“我没有!”宋梧月急急反驳。
她怎么可能看不起阿烛,看不起阿烛的分明是九江奚氏的那些老人。
就算阿娘找人说亲,促成这门亲事,可阿烛嫁过去,人家不见得就待见她!与其在那受委屈,还不如就盛京寻个知根知底的人家,安稳一生。
阿烛见宋梧月急的涨红脸,还是帮她说了一句。
“五娘的心是好的。”
宋夫人哼了一声。
若不是因为这,她今日连带着次女一同训斥。
“这些事情,自有我们长辈考虑。”宋夫人道,已经准备好等明时过来,再与宋豫一同商议。
终身大事,不可马虎。
奚二郎虽好,可自幼丧母,与如今的奚氏主母也关系一般,感情淡淡。听说先头九江奚氏的几位族老还想要插手奚澜的亲事,也是一团乱糟糟。
九江奚氏到他们这一辈,就只有奚照兄弟俩,分家更是想都不必想。
说句实话,若不是阿烛自己喜欢,以奚澜这样的条件,宋夫人是看不上的。
她在宋家这些年,也算是看明白了,嫁人不只是看郎君,更得看未来公婆为人如何。
公婆厚道,郎君也差不多哪里去。
正想着,就听见仆婢通传道。
“夫人,公主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