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梧月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温九娘临行前,也告诉阿烛。
“门第悬殊,你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个时候的阿烛,尚且懵懂,不知情爱,所以她并不在意,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终身不嫁,这辈子本就是偷来的,能一直跟在阿姐身边,她就很满足了。
可是现在。
宋梧月握住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
“你和奚二郎是没有结果的。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门第之见,便是你们最大的阻碍。”
“成亲是结两姓之好,意为强强联手、互帮互扶,不是所有士族都和宋家一样,哪怕你什么都没有,也毫不在意地照顾你、疼爱你。”
“你嫁给奚二郎,你能为他带来什么助力?你能送他上青云路?还是嫁人之后便安心替他料理好后宅?这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能做到。”
“九江奚氏规矩众多,实在不适合你这样的性子。他如今对你不过只是一时新鲜,如何长长久久?男女之防,为的是女子不受欺负。倘若他非要强迫你,你怎么敌得过他?”
宋梧月最后道:“阿烛,趁阿娘还不曾知道,与他断干净,就当是做了一场糊涂事。不会再有人提起。”
这样的话,就算是宋三娘捅到宋夫人那里,没有确凿证据、或是亲眼所见,宋夫人是不会相信的。
到那时候,宋梧月一定一口咬死是宋三娘看错了。
阿烛是清白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宋梧月催促道:“你说话啊。你答应我,不要再这样。奚二郎并非你良配,他也绝不会为了你和家族去闹。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真的这样做了,你也什么都得不到,还要被指责说是红颜祸水,将奚二郎迷得神魂颠倒,忤逆长辈。届时他迷途知返,你除了满身骂名,什么也没有!”
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却透露着满满的在意。
宋梧月有千不好、万不好,可唯有一点,是好的。
自始至终,她都是替阿烛和宋枝枝打算着。
宋梧月其实都已经做好阿烛与她与她争论不休的准备,因为她知道,阿烛不是那种会轻易低头的人。她有自己的主见,做起事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
阿烛不是那种轻浮的人,否则比奚澜好的一抓一大把,她为什么就偏偏和奚澜在一处了呢?
可宋梧月没想到。
“怎么又哭了?”
她忍不住一阵心慌,看着阿烛眼眶泛红的,晶莹的泪水如颗颗珍珠,不间断地滚落。
她伏在宋梧月的肩上,默不作声地哭。
这让宋梧月剩下的话都无法吐出。
阿烛难过道:“五娘,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少池哥哥。他是除了你们之外,对我最好的人。”
这一句话,又戳中了宋梧月的心。
她轻轻摸了摸阿烛的后脑勺,一颗心酸酸胀胀的。从第一次在流觞宴见到阿烛,她就能想象到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她从来没有被疼爱过,所以别人给予一点儿善意,她就能心满意足、倾力相报。
宋梧月低声道:“你还小,以后会遇上更适合你的郎君,除了奚二郎以外,还会有更多的人对你好,他绝不是唯一。”
“不会有了。”眼泪浸湿了宋梧月的半个肩头,阿烛哽咽道,“只有少池哥哥不看重门第,其他人,就连上次万娘子她们,都觉得我不配待在宋家。”
“胡说八道!”宋梧月就是一只纸老虎,虽然时常管教阿烛和宋枝枝,对她们指手画脚,但其实只要她们放软声音、掉几滴眼泪,她就没有任何办法。
宋梧月气得不轻,“你理她们做什么!”
她以为阿烛从不在意,没想到却一直对万娘子她们的话耿耿于怀。只是表面看不出来,不想叫她们也跟着难过。
“你怎么不配了?又不是住她们的家?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关她们什么事!”
宋梧月抱着阿烛,不大熟练地拍着她后背,安抚道:“我说门第之见,就是因为世上如她们一般的人太多了!一个两个,我们自然不必在意,可嫁人一事事关重大,并非儿戏,我望你慎重,是为你好,并没有要贬低你的意思。只是门第观念根深蒂固,宋家是不在意,可我们难道还能改变其他人吗?”
“你又不是离了奚二郎便不能活了,何必为了他,招惹如此多麻烦?是不是?”
其实宋梧月说的没错。
她是用心在为阿烛考虑。
倘若阿烛对奚澜没有那么喜欢的话,她一定会乖乖听话,她向来是很听劝的人。
阿烛知道家里人是不会害她的。
可是……
阿烛抽抽嗒嗒,“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他,除了他,不会再有人这样待我好,他也不图我什么,我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都会不好意思。换做其他郎君,家世不好的,我怕他们是冲着宋姨母给我准备的嫁妆来,家世好的也看不上我……”
“五娘,怎么办呀,我真的好喜欢少池哥哥。”
她一个劲地哭,一个劲地哭。
哭得小小声,让人无法不心疼。
宋梧月有点烦躁,又心疼阿烛,“他到底哪里好了?”
连最基本的尊师重道都做不到。
和翁翁对弈,都气势汹汹。
这样的人,连奚大郎君一半的温和都没有。
怎么会对阿烛好呢?
阿烛轻轻抽搭,道:“我第一次见少池哥哥,他来郡主府向安成郡主讨要亡母遗物,被我恰好撞见,然后薛如意就误以为我勾·引少池哥哥,扑上来打我……安成郡主那个时候和稀泥,我以为她手心手背都是肉,原来她是在维护薛如意。”
“反倒是素不相识的郎君,为我说话,替我出头。”
宋梧月神情复杂,叹了口气道:“别哭了。”
阿烛慢慢停下哭声,泪水在眼眶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望着宋梧月,道:“五娘,我该怎么办呀,我真的好喜欢他……”
泪水聚集,鼻尖泛红,她眨了下眼睛,就跟着大颗大颗砸下来。
看上去真是可怜极了。
宋梧月虽然有些动摇,但还是道:“你们之间是不会有下场的。阿烛,你也不想因为自己,害奚二郎被逐出家门吧?”
阿烛低下头,默默流泪。
“至少,我现在做不到那般果决。”
宋梧月放开她,烦躁流露于表面,道:“如果你能自己处理好,我便不让阿娘去请奚二郎离开。你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犹豫。”
宋三娘是不会放过“伤风败俗、品行不端”的阿烛。
宋梧月只能拦一段时日,以宋三娘的性子,不达目的她誓不罢休。如果让阿娘知道,不论是责罚阿烛,还是为她去向九江奚氏探口风,这两种结果都不是宋梧月想看到的。
事关女子的名节声誉,宋梧月希望可以这件事无波无澜、悄无声息地结束。
她也是怕了阿烛哭,头疼得不行,又安慰了两句,见阿烛还是和以前一样乖,这才放下心来,踩着夜色回去更衣休息。
青露进来询问:“娘子?”
阿烛已经擦干泪水,白净的小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无事,你去歇着吧。”
青露迟疑片刻,还是带上门、退下。
阿烛知道自己没有想那么远,她一直抱着好聚好散的想法,所以从未考虑他们的将来。或者说,因为他们的将来太过复杂,阿烛不愿意庸人自扰,一个劲地去思考。
她知道,宋梧月说的都很有道理。
阿烛伏在桌案上,静静地枕着手臂。
她要开始考虑和奚澜的将来吗?他们在一起,一定要成亲吗?那倘若还没等到成亲,他们就不好了怎么办?
定亲又取消,岂不是更不好听。
阿烛想着想着,就困意袭来,还没想出个门道来,就迷迷糊糊合上了眼。
得亏青露没一会儿就过来看看,看见阿烛竟直接伏案睡着,忍不住摇了摇头,将人轻手轻脚扶到床榻上。
隔日,不出所料,阿烛顶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去宋豫那边。
夏天用冰多,开支大,阿烛就拿凉水打湿帕子敷了敷,虽然成效不大,但也聊胜于无。
这个时辰,阿烛以为宋豫还没起,就想单纯找个地儿好好静一静,没想到进了院子就看见宋豫在打五禽戏。
初升的金乌洒下薄薄金辉,将老者笼罩其中。宽衣大袖随着不疾不徐的动作而拂动,远远望去,仙风道骨,如世外高人。
只可惜,生了一张嘴。
宋豫撇来一眼,幸灾乐祸道:“哟,这是被马蜂蛰了?”
阿烛:“……”
小童端来早食,没想到阿烛来得这么早,走近一看,也惊住了。
“秦娘子,你眼睛怎么了?”
阿烛垂头丧气,道:“被马蜂蛰了。”
小童大惊失色,面露同情,放下东西就去翻箱倒柜地找药,回来便看见宋豫分了阿烛半个胡饼,两人蹲在地上,毫无气质地啃饼吃。
阿烛也就算了,先生怎么一点儿也不要面子的!
小童无语凝噎,准备去给阿烛煮一点儿酪浆。
“先生,今日的胡饼怎么感觉难以下咽。”阿烛哭唧唧。
宋豫一脸和蔼道:“是你的心苦。”
“……”阿烛嘴硬道,“真的没有以前好吃。你是不是把好吃的那一半拿走了。”
宋豫拍她脑袋,“爱吃不吃!要不是看你被马蜂蛰了的份上,老夫还不分给你呢。”
阿烛瘪了瘪嘴。
想起之前宋豫说她和奚澜有缘无份,忍不住问:“先生说的有缘无份,是什么意思?”
宋豫嫌弃地看她一眼,“这些日子的书白读了?”
阿烛道:“先生!”
宋豫吃好,擦了擦手,笼袖驻足,一副高深莫测样子。
“有缘无份,便是字面意思。”
“那……就是没有结果,对吗?”
“你想要什么结果?”
阿烛愣了一下,她想要什么……结果?
阿烛忽然发现,原来她也是设想过,她与奚澜的将来的。
她想过要与他长长久久。
宋豫见她踌躇犹豫,迷茫无措,不由道:“倘若没有结果,你又该当如何?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是及时止损呢?”
阿烛耷拉下脑袋:“我不知道。”
说着又摸了一块胡饼啃。
宋豫:“……那是老夫的!”
阿烛假装没听到,吃了个半饱,才道:“我不舍得。”
宋豫拍她脑袋,“趁老夫心情好,给你卜一卦。”
他抬步去取筊杯【1】,才走两步,就被扯住了衣袍。
阿烛仰着脑袋,道:“先生,别去了。”
“想明白了?”
阿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或许,我们不会有一个好结果。可是当下,我很高兴。很高兴可以遇见奚二郎君,很高兴有人能对我这样好。”
每一份真情都值得被肯定和珍惜。
阿烛道:“这就足够了,就算不喜欢,也可以好聚好散。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时候的欢喜,我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宋豫笑了一下,俯身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比穗娘有眼光。
“奚二郎不会负你。”宋豫温声道,“既然决定了,那就放手去做。你不后悔,那便都是好事。”
命数这种东西,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
有的人生来紫气萦绕,可多生杀孽,再好的运道照样也会跟着消磨殆尽。
有的人行善积德,赤子之心,心无阴霾,这样的人,福气自然相伴一生。
宋豫道:“你和奚二郎好好的,不会出差错。”
只要奚照和阿烛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奚澜就不会再做错事。
阿烛似懂非懂,道:“可是九江奚氏……”
“九江奚氏又如何?”宋豫笑了笑,不以为意,若是按照既定命数,九江奚氏不用百年,就会逐渐消失在士族之中。
阿烛在地上画圈圈,嘟囔道:“那九江奚氏的长辈不同意,岂不是很让人为难吗?”
宋豫道:“那群老东西。奚无常也就是近些年脾气好了,否则,怎会给他们指手画脚的机会。你大可放心,九江奚氏还没轮到他们当家作主。”
·
【1】筊杯:古时的一种占卜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