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娘自幼遵守规矩、恪守本分,即便是怒容斥责,也依旧保持着士族贵女应有的端庄仪态。
她下巴微抬,冷冷地看了一眼宋梧月,道:“还不快让开。”
宋梧月不让。
她捂着脸,眼中噙泪,向来眼高于顶的人,竟然硬生生忍下了这接二连三被掌掴的委屈。
宋三娘没想到她如此冥顽不灵,眼中闪过一道怒火。
“我再说一遍,你让是不让?”
宋三娘看似恭谨柔顺,恪守本分,但实则本性强势,有极度的掌控欲。这一点上,宋梧月多半是受她影响。
因为看似恭谨规矩的性子,和“男尊女卑”的言论,宋三娘在读书人口中颇有赞誉,乃至于在士族贵女之中,也算是独一份。旁人甚至想要模仿她,学她的作派,以此在谈婚论嫁时为自己的名声添上光彩。
宋三娘虽然鲜少外出,但名气一点也不低,宋梧月等女郎打生下来便是活在长姊的光芒阴影下。以至于那种敬畏早已刻在骨子里,不敢反驳半句。
宋三娘也习以为常,不论是几个妹妹,还是闺中好友,她都是那个掌控的人,院子里的仆婢更不必说,她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违逆过。
眼看宋梧月不肯让步,宋三娘的手再度抬起。
“你打啊!”宋梧月道,眼中的热泪滚落,又害怕又委屈,更多的还是破罐子破摔,心一横,眼一闭,把不敢说的话都给说出来。
“你今日打我,我便和阿娘说!你也不想再被关起来吧!”
“你说什么?”宋三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万万没想到,宋枝枝被带歪也就罢了,宋梧月也跟着违逆放肆起来!
她们一个个是都疯了不成?
还是说,那个秦烛给她们下了蛊虫,迷了心窍?!
宋梧月捂着脸,宋三娘打的是真疼,一点儿也不留情心软,宋梧月又不是那种天生逆来顺受的性子。俗话说得好,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呢!
她吸着气,梗着脖子道:“就算你去找阿娘告状,也得看阿娘信不信你。我是不会帮你作证的!我会告诉阿娘,这一切都是你冤枉人家!”
“啪!”
第三次了。
宋三娘毫不留情,明明是最端庄的女郎,掌掴的力道却足以将宋梧月掀倒在地。
她踉跄几步,脸颊火辣辣的疼,脑子空白一片。
阿娘都没有打过她。
宋梧月张了张嘴,眼神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怨忿。
宋梧月忍着泪,负气离去。
她捂着脸,跑得飞快,恨不得即刻就到闺房。
好巧不巧。
宋枝枝从外头回来,给阿烛带了一串糖葫芦。姊妹二人迎面撞上,宋枝枝被宋梧月的模样惊了一下。
“你怎么了?”宋枝枝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
她的关心没有得来宋梧月的一个好脸色,反倒被一把推开。
“走开!”
宋梧月忍着哭腔跑回自己的院子。
如果不是因为宋枝枝她们做的那些事情,她又怎么会被打?!
看着宋梧月的背影,宋枝枝垂下眼,一语不发。
青露皱眉,却没有说什么。宋梧月的脸被打成这样,想来除了三娘子,也不会再有别人。
不过青露向来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不会多嘴,只道:“七娘,糖葫芦快化了。”
宋枝枝轻轻“嗯”了一声,捏紧手里的糖葫芦,往宋豫的书房走去。
不出意外的话,阿烛会在里面写功课。
宋枝枝到的时候,阿烛已经写完了。
准确来说,是奚澜写完了。
阿烛抿着嘴,压住笑意,高高兴兴地去交作业。宋豫不在,她把功课放在桌案上,准备回去继续问奚澜,他还做了什么梦。
虽然听着像瞎扯,但也挺有意思的。
“阿烛。”
宋枝枝走过来,手中捏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小灯笼似的,裹满了晶莹剔透的糖衣。
阿烛当下就把奚澜抛之脑后,“七娘!”
“你才回来吗?”
日薄西山,太阳还很大。
宋枝枝的小脸被晒的微微泛红,甚至额角有些许细细密密的汗。她点了点头,把糖葫芦递给阿烛。
“颜娘子的淬体之术很厉害,只要肯吃苦,就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宋枝枝说起自己在庄子上的近况,她做的每一桩事情,都会告诉阿烛。
庄子上被收留的那些人,不论是年老的妇人,还是瘦弱的小孩,都已经识得许多字。宋枝枝选了几个年轻的娘子,考验过心性人品,让她们做领头羊,学了淬体之术,再去耐心地教授其他人。
等底子打扎实,再学防身之术。
除此之外,颜娘子还教了她们一些最基本的医术,寻常的包扎急救,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要会一点儿。
宋枝枝说起这些琐碎的事情时,原本木讷内向的人都仿佛沐浴在金光之下,整个人认真又自信。
阿烛亲眼见证她的成长与蜕变。
这块被掩埋的璞玉,终于被人擦去身上的灰尘,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熠熠生辉。
阿烛很高兴,这种感觉,就跟养孩子一样。
很有成就感。
奚澜还在等阿烛回来,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就出来找她,没想到在院子里看见两个小娘子,温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阿烛咬着糖葫芦,她对自己没吃过的任何东西,都抱有一种愿意尝试的勇气和期待。
阿烛已经完全忘了书房还有人在等她。
奚澜:“……”
既然这样的话,他站在廊下,咳了一声,打断她们说话,道:
“我先回去休息了。”
奚澜没想打扰她们,但是怕阿烛一会儿若是想起,又急急忙忙跑回来找他,属实麻烦。
他打个招呼就走了。
丝毫不拖泥带水。
说来也是奇怪。奚澜知道阿烛受人欢迎,招人喜爱,但他除了裴明时,鲜少会对阿烛身边的其他人产生任何醋意。
尤其是宋枝枝。
奚澜在梦中不知听谁说起过,宋豫的小孙女,高门贵女,竟然不声不响地在琅琊开了一个书院。
甚至昭告天下,不论贫富贵贱、不看门第家世,只要是女子,都可前往青山书院念书。
奚澜当时听到这话,都有点震惊。
不止是她,几乎是所有人,认识不认识宋枝枝的,都不敢相信,这还是当初那个连院子都不敢踏出一步的小娘子吗?她到底是哪来的底气,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至于是离经叛道,还是善意之举。
自有后人评说。
自打知道宋枝枝的“雄心壮志”,奚澜看她的目光都透着一股子微妙的尊敬。
古往今来,开设女子书院的,她是第一人。
宋枝枝完全想不到奚澜是怎么看她的,她望着奚澜离去的背影,想到了宋梧月。
宋枝枝慢慢低下头,轻声道:“阿烛。五娘好像被人打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事实上,经历了这些事情,宋枝枝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梧月。哪怕她心里清楚,宋梧月是爱她的,这个世上,除了阿娘,或许就只有宋梧月最爱她。
可她的爱太沉重了,那种打着“为你好”旗号的施压,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的爱毋庸置疑,她的爱让人窒息。
有时候,宋枝枝甚至希望,宋梧月坏的彻底一些,像宋三娘那样,一味的逼迫、冷漠,视人命如草芥。那样,宋枝枝就不会心软,她不会再想起那令人触动的每个瞬间。
宋枝枝紧紧捏着手,声音很轻、很轻。
“是三娘。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打五娘。”
听到这,阿烛嘴里的糖葫芦都开始难以下咽,气恼道:
“什么?她为什么又动手打人!”
先头说过,阿烛是个极其护短的人,她习惯性地划分自己的领域,只要是被她划分在自己人的圈子里,阿烛就都会给予耐心和保护。
宋梧月再怎么糊涂,也没有到可以打她的地步!
宋夫人尚且都没有这样教训过自己的孩子,宋三娘凭什么打人?!
宋枝枝犹豫不定,好半天道:“她现在或许不想看见我们。”
阿烛停下脚步,耷拉下脑袋,只好暂时打消去找宋梧月的念头。
宋枝枝道:“明日再去看看吧。”
也行。阿烛道:“我们一起?”
“不了。”宋枝枝清楚,“我去,怕是要和她吵起来。你问一问她,回来再告诉我,三娘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打人。”
宋梧月的脸红肿得不像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止挨打了一次。
两人就这样说好。
阿烛准备明日去看望宋梧月,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赶出来。
没想到,亥初时分,阿烛已经洗漱完准备就寝,青露就进来道:“娘子,五娘过来了,想与您谈谈。”
阿烛一下子想到宋三娘。
难道说,宋梧月挨打,是因为她吗?
她忙不迭让青露请人进来,这么晚了,也不好再泡茶。
宋梧月也不是来喝茶的。
她踏进翠微轩,走上阁楼,便看见阿烛跪坐在一张短案后面,因为洗漱过而披散下来的黑发,垂在肩膀下面,将原本就白嫩的小脸衬托得越发乖巧温顺。
宋梧月生了一肚子的火,无缘无故熄灭。
她反思过,来之前可以说是告诫自己千百遍,不要冲动,不要没说两句就着急上火,开始争执。
“五娘。”阿烛喊了一声。
宋梧月心想,明明在宋家吃的也不少,可看着似乎和之前没什么两样,还是纤纤细细的身形,小小一只,乖顺可爱。
这样的阿烛,怎么会做出这种不要颜面的事情?
她比宋枝枝懂事,虽然聪明伶俐,但一点儿也不张扬,很多时候,她又懵懂得像个孩子,哪怕是伤害过她的人,也可以不计前嫌、大度原谅。
这样的人,她懂什么是情爱吗?
宋梧月心中的天平不断倾斜。
在宋梧月的示意下,仆婢们纷纷退下,守在楼下。
阿烛先开口,道:“七娘告诉我,你被宋三娘打了,是不是?”
宋梧月不吭声,心中有些恼火。
这有什么好说的!
阿烛得不到回应,直接探过身子,上手摸她脸。都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宋梧月肯定是用过药了,要不然脸颊也不会消肿得这么好,除了一点淡淡的指痕,几乎看不出什么。
“摸够了没有?”宋梧月忍无可忍,她实在做不到温柔似水,耐心平和。
宋梧月捏住阿烛的手腕,定定地看着她。
“阿烛,你告诉我,你和奚二郎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被他所引诱?还是他逼迫于你?”
一声轰鸣。
阿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宋梧月似难以启齿,但又怕阿烛不承认,便道:“三娘今日带我去翁翁那边,看见你和奚二郎二人,同处一室,你还、你还凑到他面前,做那种事!”
做什么事了?
阿烛懵了一下,整个脑子都是空白一片。
宋梧月忍怒道:“你不是一向最懂事的吗?怎么会没了分寸?你知道九江奚氏代表什么吗?奚二郎的阿耶,是江洲闻风丧胆的人物!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不放过!九江奚氏的族老,一个个刻板严肃,最重规矩。以你的出身,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
“奚二郎只是寻欢作乐,逗你玩儿!你知道吗!”阿烛出身虽低,却是生了一副好颜色,如今就跟个玉似的莹莹润润,让人挪不开眼,等到日后,只怕还要更好看。
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宋梧月气得不轻。
“不是!”阿烛很快反应过来,握住宋梧月的手,生怕她再激动下去,隔壁院子都能听见她的声音,“我和奚二郎君,并无逾矩之处。傍晚时分,他在帮我写功课……我凑过去,只是在和他说悄悄话!”
阿烛和奚澜在一起也有一段时日,但一直都恪守本分,唯一出格的几次也只是抱了抱对方,再就是拉了拉手。
阿烛解释道:“奚二郎君不是那样的人,”
宋梧月打断她的话,“我不管你们之间如何,总而言之,你必须和他断绝往来!我会和阿娘说,让她请奚二郎去外头住,又不是破落户没地方去,总赖在宋家算是什么事?”
“你听清楚,即便他对你是真心的,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