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既然决定要与奚澜一同出去,那自然还是得换一身衣裳。出门前不忘让青露和宋夫人说了一声。
“去罢去罢。”宋夫人从来不拘着她们。阿烛虽是裴明时的伴读,但与宋豫也有师生之名,与奚照同出一门,感情深厚也是应当的。
至于和奚澜一同出去?这在宋夫人眼中并不算什么大事。
嫁到宋家几十载,宋夫人都快忘了自己在闺阁之中是如何的谦和恭顺、循规蹈矩。公婆都是厚道人,待她如亲女,从不以孝道压人,甚至在裴明时的母亲还未出阁之前,宋豫夫妇二人时常带着她们外出游玩、踏青。
宋豫时常告诉她们,“莫要被世俗的眼光所束缚。甚么男尊女卑,统统都是些狗屁。女郎亦有女郎的潇洒与美丽,长成什么样都好,终归是你自己。”
宋老夫人搂着儿媳和女儿,调笑道:“是这个理。当初我可是与你们阿耶有话在先。他若朝三暮四,我便学男子一样,妻妾成群。看我们谁先气死谁。”
她半点瞧不上自己的亲骨肉,甚至鼓动儿媳,叫她也找几个貌美的男倌来气一气儿子。
“阿娘?阿娘!”宋梧月着急道,摇了摇宋夫人的手臂,“阿烛怎么能和一个外男出去?奚二郎君迟早要回来的,她凑什么热闹,若是被人瞧见,多不好啊!”
宋夫人恍然回神,想到婆母在世时的音容笑貌,目光落在满脸着急的宋梧月身上,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老古板。
宋夫人和夫婿虽算不上亲密恩爱,但也是相敬如宾。受父母亲的思想导致,宋家主对妻子十分敬重,尽管少不了几房妾室,可妻是妻、妾是妾,在他心里,就是所有儿女和妾室加起来,也比不了宋夫人一根手指头。
是的。宋家算是士族中的一朵奇葩。按理来说,宋大郎君这样沉迷炼丹,早就被夺继承权,换次子上位。但家主对所有孩子都放任自流,只要不闯祸,随他们高兴。宋家也不需要靠他们出息、能维持祖宗基业就行了。要权势滔天有什么用?能把已逝亲人换回来吗?
宋夫人在宋家,从未被任何人束缚。
所以她不明白,明明她也是按照公婆对待她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子女,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宋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陷入了迷茫。
宋梧月都忍不住抱怨道:“阿娘,你不能这样纵容阿烛。惯子如杀子,她这样,以后谁敢要她……”
“你住口。”宋夫人道,“管好你自己,少对别人指手画脚。”
“再啰嗦,我就把你也关起来。”
宋梧月:“???”
不是,她这都是为了谁啊!
·
端午才过去两日,街上人潮滚滚,十分热闹。
牛车走到了城门口,在路边等候。
阿烛掀开帘子,“少煦哥哥什么时候到呀?”
“快了。”奚澜算了算时辰,应该就是在这一刻钟的功夫里。他将煮好的酪浆倒在小碗中,又拿出一小碟奶糕摆放好。
尽管出来的有些仓促,但该有的一样也没少。
奚澜怕阿烛坐等枯乏,特意准备了吃食。马车暗格还有几卷杂书。
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阿烛虽然不饿,但也被奚澜的细心与体贴感动,咬着奶饼,忍不住弯眸笑。
她笑起来真是乖软乖软的。
奚澜别过脸,按住想要捏她脸的蠢蠢欲动。
“阿烛,你还记得薛如意身上的怪病吗?”他忽然提起这个事情。
阿烛点了点头,当然记得。他们当时还猜测这不是病,而是南疆苗蛊。
奚澜说起正事的时候,神情格外端庄严肃,道:“我先前给老师送去书信询问,近日才得到回信。”
“据我描述,老师几乎能断定那是苗蛊中的‘穿心藤’,以血肉精气为食,可在人体之中潜伏十年之久,发病时浑身爬满状若藤蔓的红色脉络。”
阿烛摸了摸手臂,“好可怕。”
她好奇的是,“是薛桓做的吗?”总觉得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奚澜微微皱眉,指腹轻轻摁压着,看上去有些凝重,转向阿烛,道:“可南疆从不与外人接触,苗蛊也不是南疆中人都擅长的东西。老师说,‘穿心藤’上一次面世,是在六十年前。”
六十年前,别说薛桓了,就连薛桓的母亲恐怕都还没出生。
阿烛:“……”
奚澜道:“老师猜测,或许这蛊并不是薛桓所下。”
如果真的是薛桓,那他又为什么不直接给安成郡主下蛊?安成郡主对唯一的女儿疼爱有加,可谓是如珠似玉,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重。比起当时层层保护的如意县主,难道不是枕边人更容易下手吗?
“就算不是薛桓所为,那他也是知情的。”阿烛道,想到薛如意爬满了全身的红色脉络,嘴里的奶饼也失去了应有的美味。
薛桓、薛桓。
这个人真是……
“有点可怕。”奚澜看出她的纠结,不大情愿地吐出这几个字,再一次懊恼自己当初没有放下身段,直接杀了薛桓。
“不要想了。“阿烛将温热的酪浆一饮而尽,明明是很豪气的动作,却硬生生给人一种秀气可爱的感觉。
阿烛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以薛桓的心性,是绝不可能归隐山林、偏安一隅的。他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
这倒是真的。
奚澜想到梦中的“常国公”,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他白日里想破脑袋,夜里也没有再梦见过。
奚澜想,难不成,做梦的条件,是要与阿烛亲近吗?
咳。
奚二郎君为自己接下来不安分的行为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
——他碰了一下阿烛的手背。
“嗯?”阿烛还以为他有什么事情提醒她,下意识地抬头,压低声音,紧张兮兮道,“怎么了吗?”
是有人来了?
还是要发生什么事?
奚澜:“……”
有那么一瞬间,奚澜在心中狠狠唾弃自己。
他收回手,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事。我好像听见了马蹄声。”
阿烛看着他耳朵根处蔓上的血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如果只是听见马蹄声,根本不需要用手指头轻轻碰她手背嘛。
这种按耐不住、情不自禁的小动作,更像是男女之间的亲昵表现。
奚澜咳了一声,“你没听见吗?”
阿烛摇头:“没有。”
奚澜又咳了一声,“你再仔细听听。”
阿烛坦白道:“我听不见。”
奚澜:“……”
见阿烛还是直勾勾盯着自己,某人终于忍不住恼羞成怒,道:“我碰一下怎么了?我又不是不负责。”
抱都抱过了。
阿烛:“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这副样子,很像做贼心虚。”
奚澜:“没有。”
他有什么好心虚的。哈哈。
阿烛越来越觉得他可爱了,大大方方地把空着的那只手递给他,“呐,你想碰就碰。”
怕他害羞,又补充了一句,“不负责也不要紧。”
奚澜几乎是下意识握住阿烛的手,细白细白,因为每日的功课太多,指腹、掌心都有了一层薄薄的茧。
她要习琴技、学剑术、背书练字、锻炼身体……
阿烛真的好忙。
奚澜的眼中浮现一抹迷茫之色。他怎么记得,梦中的裴明时并没有要求阿烛学这么多东西,甚至只想将她带在身边,好好保护着。
裴明时对阿烛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平安快乐康健。
梦境与现实的出入让奚澜的脑子混乱一片。
他与裴明时相互看不上眼,但这一回,并没有说因为心疼阿烛辛苦,而觉得裴明时嘴上说的好听,但实际上还不是在压榨阿烛。
不单单是因为这些都是阿烛自愿要学的,更重要的是,因为刻意的训练,阿烛的身体,确实比梦中的小娘子要来的康健。
秦烛自幼忍饥挨饿、受冻受罚,十四岁的人看着跟十一二岁的差不了多少。她的身子骨伤痕累累,只靠一味的温养与保护,是达不到半点成效的。
“少煦哥哥怎么还没有来呀。”
阿烛的话打断奚澜的复杂心绪,他心想:不来也好,他可以和阿烛待得更久一些。
熟料马蹄声逐渐清晰。
阿烛掀帘,就见几驾马车朝他们而来。
古朴大气的族徽,上面……似乎是一个“谢”字。
好像不是少煦哥哥。
阿烛刚放下帘子,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
“秦小娘子?”
“嗯?”阿烛愣了一下,看着奚澜,“是在喊我吗?”
但听声音,她好像不认识啊。
奚澜觉得这声音隐隐有些熟悉,捏了捏阿烛的手,复松开。车夫退到一边,奚澜下了牛车,便见有着“谢氏”族徽的马车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灿烂至极的笑脸。
杨石十分热情地挥手,“哟,奚二郎也在啊。”
奚澜:“……”
他就说,这种该死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少池。”奚照弯腰走出来,下了马车。奚澜不情不愿地和杨石打了个招呼,“杨郎君。”
杨石见他这副德行,笑得更开心了,边道:“你小时候可是喊我四兄的。快,再喊一声!你三兄也在这呢!”
谢珺不想露面,被杨石拽着,本来还冷着个脸,定睛一瞧,哟,奚二郎的脸色青白红交错,跟个打翻了石料的画一样,缤纷错杂,实在好看。
那双狐狸眼一弯,谢珺和蔼可亲道:“少池,几年不见,真是越发好看了。”
杨石露出贱兮兮的笑容,“可不是吗?还和秦小娘子共处一处,啧啧啧,少池可是比你大兄有出息。”
奚澜捏拳,“你们有本事下来。”
杨石打开折扇,挡住半张脸,简称不要脸,嘻嘻笑道:
“外头多热啊,还是请秦小娘子一同上来吧。”
有小娘子在,奚二郎肯定不好意思动手。说不准还得装出个正人君子的模样,对他们客客气气,斟茶倒酒。
奚澜:“……”
他看了眼身后,奚照在与阿烛说话。没空管他们。
眼见奚澜准备过来,谢珺眉头一挑,狐狸眼精光乍现,喊了一声“少煦”,笑得人畜无害:“少池是不是不大欢迎我们,怎么瞧着拉了个脸?”
正要上马车和他们决一死战的奚澜:“……”
他将手背在身后,对望过来的兄长道:“我没有。”
阿烛扑哧一笑,趴在车窗上,笑意吟吟:“少煦哥哥瞒得紧,少池哥哥也就不知道二位郎君也在。许久不见,自然欢喜,只是一时半会没从高兴中缓过来罢了。”
杨石:“哟哟哟。”
说完用手肘捅了一下谢珺,后者只好笑了一下,毫无感情道:“哟。”
血气上涌,奚澜别过脸,心里默念:是天太热了,是天太热了。
但是……
阿烛在维护他!
奚澜嘴角的笑意几乎控制不住。
他也不想笑的。
都怪天太热。
老天爷:……
你在狗叫什么?
阿烛忍着脸红,一本正经道:“我们刚出来的时候,看见大街上一些人,游手好闲,对人就哟哟哟,还吹哨子。我问少池哥哥那些是什么人,他说……”
“二流子。”阿烛看着杨石,满怀真情地说出这三个字。
杨石:“……”
谢珺:“……”
奚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奚照也低下头,忍不住笑。
很好,有了阿烛这句话,想必接下来很长一段时日,他们都不会再听到杨石说“哟哟哟”了。
杨石憋红脸,头一回见识到比自己还牙尖嘴利的人。无往不利的“不要脸”,对着这小娘子也施展不出来,只好默默吃了哑巴亏。
罢了、罢了。
以和为贵。
不是说不过。
奚照看够好戏,方才道:“阿烛,要不要与我们同坐一架马车?一同过去用食?”
裴明时提前订了上房,他们一道过去也方便。
奚澜抢先道:“大兄,你们谈事,我和阿烛就不打扰了。”
他一点儿也不想看见杨石和谢珺。
也不想让阿烛和他们接触。
一个贱兮兮,一个比狐狸还精。
奚照看他一眼,对阿烛道:“公主也在。”
阿烛立刻道:“去!”
奚澜:“……那,那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