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的马车足够宽敞,容下八九人都尚有余地。
阿烛与奚澜坐在一处。先前还取笑奚二郎的两人坐得远远的,眼观鼻鼻观心,尤其杨石,虽嘴上不着调,但却十分守礼。
一行人入了城门,便看见裴明时特意派来给他们带路的人。
马车跟了上去。
奚照这一趟外出,废了不少功夫,光来回奔波都用了近一月,因此也错过了不少事情。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得知薛桓出逃消息,还以为奚澜会怪他当初的阻拦,没想到……
奚澜什么也没说。
嗯?
奚照不禁疑惑起来。一段日子没见,怎么忽然就懂事起来了?
还真让不习惯。
车舆内格外安静,没有人开口,就连一向能言巧语、爱扯皮的杨石都端坐严肃,偶尔往奚澜那边瞥一眼,忍住笑,又快速收回目光。
最终还是奚照打破僵局,掀开帘子往嘈杂喧闹的外头望了一眼,“还未到吗?”
阿烛顺势凑过来看,她统共没出来几回,不识路,连盛京出名的几个地方也不知道在哪。
“少煦哥哥,这是哪儿呀?”
这话刚问完,就见奚照表情凝滞一瞬,眼眸微微睁大,浑身僵直,抓着帘子的手都不禁用力起来。
如此怪异,立刻引起其他几人的注意。
适时马车慢悠悠停下,外头的人道:“几位郎君,到了。”
奚照沉默好半天,才道:“知道了。”
“少煦,怎么了?”杨石笑道,“究竟是看见了什么,才让温文尔雅的奚大郎君‘花容失色’?”
他好奇地揭开帘子,正要下车,抬头一看,就见巷中高挂的一块牌子,当下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以及扑面而来的脂粉香味儿熏了个神智不清。
杨石吓得连滚带爬回了马车,跟个无头苍蝇似的,逮谁抱谁。
奚照坐在最前头,眼见杨石要扑上来,默不作声地往边上挪了挪。
奚澜拧眉,一副“你敢过来我就揍死你”的表情。
杨石立刻转了个向,舍近求远地扒拉住谢珺的衣袍,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外、外外面……”
“外面这么了?”奚澜嘲笑一声,“胆小如鼠。总不至于把你们卖了。有什么好怕的。”
他掀帘而出,正要踩脚踏,看见周遭环境,忽觉不对,被脂粉味熏的险些一脚踩空。
奚澜逃回车舆之中,一脸的迷茫震惊不可思议,指着外头,道:“这这这这这。”
“怎么了呀?”
阿烛好奇地要出去看看,被奚澜快速抓着手臂拉住。
奚澜道:“不能出去!”
杨石紧跟着点头,长这么大不知道被多少人气急败坏地说不要脸,今日终于脸红了一回,道:“别出去。”
奚照神情尴尬,奚澜面色铁青,杨石满脸通红。
谢珺已经闻到了外头的脂粉味,似笑非笑道:“这莫非就是盛京最有名气的‘泠水巷’?”
泠水巷?
阿烛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花街柳巷吗?”
奚澜和杨石瞬间看向她,就连奚照也露出几分惊诧和懊恼,早知如此,不该将阿烛带来的。
奚澜震惊地脱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烛一脸理所当然道:“我都闻到了呀。香气扑鼻,就跟置身熏香炉中一般。我又不是傻子。”
顺便鄙夷了一下奚澜。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奚澜:“……”
杨石:“……”
对啊!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杨石迅速坐直身体,理了理衣衫,镇定自若道:“素闻泠水巷佳人无数,个个身怀绝技,琴棋书画不在话下,不同于其他风月场所,是少有的高雅之处。盛京中的达官显贵都颇为喜爱在泠水巷中饮酒谈事。”
“今日有幸,也算是得以见见世面。”
顿了下,杨石捂住发烫的耳根子,对奚照露出一个笑容。
“今日一应花销,都记在少煦账上?”
杨石的心理素质确实很强。从慌里慌张到欣然接受,只用了不到片刻的功夫。
在外头,就算是装,他都要装出一个让人心服口服的样子来!
杨石发现,他话才说完,几人的表情就有些古怪。
谢珺扶额掩面,提醒道:“怀安,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是谁做东。”
奚照……?
是裴明时!
杨石脸上厚颜无耻的笑容瞬间僵住。
虽然知道裴明时与一般女郎不同,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能如此……豪迈!
杨石干笑两声,“不然,换一处吧。”
奚照笑了一下,那笑容看上去萧瑟落寞,甚至还有点凉飕飕。
他温声提醒:“怀安可还记得,去年公主与你我在青州湖面泛舟,你说来日若有机会,定要见识一番盛京的泠水巷。公主向来体贴。”
所以,是他自讨苦吃是吗?
杨石逐渐石化:“……”
这么久远的记忆,谁还记得啊!
他口嗨不行吗?!
旁边一声冷笑,谢珺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杨石,道:“杨怀安,何苦呢?你若早早告诉我,我便请你一同来了。哪用惦记如此之久?”
被小伙伴抓包是一种什么感受?
杨石莫名窘迫,他就是随口说说啊!当时只顾着敲竹杠了,哪里知道裴明时记得这么牢!
少煦也真是的!
他们认识都是多年了,就不能帮他解释一二。他是那种喜欢逛青楼的人吗?!
阿烛撑着下巴,道:“你们还下不下去啦?”
奚澜语速飞快,道:“他们去,我送你回家。“
“啊……”
“啊什么?”奚澜皱眉,“你不会还舍不得走吧?”
阿烛眼神飘忽不定,“没有呀,我就是去见阿姐,没有想着其他东西。”
奚澜:“???”
“你还想想什么东西?!”
“我没有呀!我都说没有了,你为什么这么凶?”
奚澜的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争辩道:“我也没有……很凶吧。”
奚照咳了一声,道:“少池,你带阿烛回去吧。”
阿烛立马道:“我不走,我不走。”
你不走,你在马车里干等着?还是想跟他们一同去泠水巷的雅间玩儿?
谢珺忽然出声,迟疑道:“明时公主……也在里头?”
奚照假笑道:“瑶之料事如神。”
杨石和奚澜跟见了鬼似的,齐齐道:“你你你!”
能让一向温和从容的奚照露出这种假笑表情。
裴明时实乃神人也!
奚澜又开始心疼兄长,裴明时选的什么破地方!他兄长风光霁月,岂能让这种污浊之地所玷污?
“大兄,我们走!”
奚澜气不过,当下就要对外头的人道:“原路返回。”
阿烛抱住他手臂,“等等、等等。”
奚澜后背一僵,被她抱着的那条手臂,乃至整个半边身子都开始酥酥麻麻。
杨石嘀咕道:“来都来了。”
“是吧,瑶之?”
谢珺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既如此,就一同进去吧。”
裴明时一个公主能有那般野心,就足以证明她不是寻常女郎,自然也不能以俗世眼光去看待人家。
女郎的清白之名,于她如浮云,甚至还不如身上的衣物来得值钱。
谢珺倒是对这位能让奚照和杨石都赞不绝口的女郎来了一丝兴趣。
他率先下了马车。
杨石紧跟而下,最后是奚照。他迟疑一下,对阿烛道:“阿烛,你当真要进去?”
奚照没有想到裴明时会把给谢珺二人接风洗尘的地方定在泠水巷。
否则,他不会带阿烛过来的。
哎。
后悔。
肠子都悔青了。
阿烛道:“要去唔唔唔!”
奚澜一把捂住她嘴,红着脸道:“我们不去,我们现在就打道回府。”
阿烛嗷呜一声咬在他手腕,奚澜跟触电似的迅速收了回去,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瞪阿烛。
她、她!
阿烛道:“我都没有用力,你不要讹我啊。”
奚澜憋红了脸,一直等候在外头,给他们带路的人跟奚照低语几句,想必裴明时早就料到阿烛会跟着奚澜过来,所以特意让人准备了郎君的攔衫。
奚照将一套攔衫递过去。
奚澜紧紧地抓着不放,“你非要进去吗?”
阿烛眨了下眼,“我只是进去找阿姐,你怕什么?”
奚澜心中一片悲苦,却只能强忍泪水,佯装无事一般,道:“没什么,我下去了。”
等车舆只剩下阿烛一人,她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迅速换了外头的衣裳,阿烛卸了发饰,随便束了个发,便赶忙下马车。
“阿烛……”奚澜回头,呼吸一窒。忍不住抹了把脸,将人拉到一边,给她的头发重新打理过,这才像一个年纪轻轻、就被几个兄长带来逛青楼的毛头小子。
奚澜心中一片麻木:和心上人一起逛青楼的,全天下也就他这独一份了吧?
阿烛推他,迫不及待的神情,道:“走呀,愣着做什么?”
比几个货真价实的郎君还要高兴,甚至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又被奚澜扯了回来。
阿烛仰着脑袋道:“你别拽我衣裳。”
圆圆的小脑袋,白里透红的脸蛋,换了个发型,让阿烛越发的显嫩。因为从来没有打过耳洞,所以看上去也更加像一个小郎君。
这年头,别说男生女相了,就是不像,经过细粉敷脸,描眉画眼,士族郎君们一个个阴柔得比女子还要风流美丽。
所以还真看不出来。
杨石摸了一下她圆溜溜的脑袋,被奚澜狠狠瞪了一眼。
谢珺也怒了,“君子之风,被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没有。”杨石一脸冤枉,叫屈道:“我就是觉得,她这脑袋,比咱们之前见的那个和尚还要圆!”
谢珺:“……”
你是真不怕被奚二郎给打死啊。
杨石讪讪一笑,进去、进去。
北朝有宵禁,泠水巷在亥初时分就得闭门谢客,不过都那时候了,有的人早已搂着美娇娘春风好几度,也没什么要紧。当然,为了展现泠水巷与其他烟柳之地的不同之处、高雅脱俗,此处打晌午就开门接客。
寻常的烟柳之地,这个时辰都还没睡醒呢。
泠水巷分东西两边,裴明时选的自然是以“高雅”出名的东苑。虽不及西苑热闹,但也能处处可见美人倚栏。
一行四人,三个面色尴尬,神情不自然,反倒是小小年纪的阿烛走在最前头,她穿的富贵又得体,一身象牙白的攔衫更加衬得人精神奕奕。
门口的老·鸨眼睛都亮了,堆满笑容迎上前来,“哎哟,小郎君瞧着眼生,是头一回来吧。”
又瞅着奚照等人,一个比一个端庄高雅,一看就是大族出来的人物。凭老宝这双眼睛,一眼就知道这些都是雏!难怪一个个面色淡淡,不大感兴趣的样子。
这没开荤,哪里知道其中的美妙好处呀!
“几位客官里边请。”老鸨笑得花枝乱颤,招了招手,唤来人。
裴明时派来带路的人立刻道:“不必劳烦。楼上已有雅间,我们自己去便是。”
老·鸨笑道:“是是是,客官们请便。如有需要,再唤我就是。”
奚澜忍无可忍,握住阿烛的肩膀,将人揽了过来。
奚澜:“她在摸你手,你没感觉到吗?”
“摸就摸了,多大点事呀。”
阿烛不以为意,还有点美滋滋。那个老鸨瞧着也不过三十出头,风情万种,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扭,可谓摇曳生姿,虽脸上擦了许多粉,可一双手滑溜溜的,比白玉还要细腻。
阿烛还觉得自己占便宜了呢!
奚澜:“……”
他就知道!
阿烛看他一眼,笑哈哈,压低声音道:“少池哥哥,你不会吃醋了吧?”
奚澜扯了下嘴角,沉稳自若,道:“怎么会?”
“多大点事呀。”
阿烛低下头憋笑,嘻嘻道:“我就知道!”
奚澜表面泰然自若,心里已经一头撞墙。
为什么他要面对这些!!
为什么!
裴明时的人将他们领到雅间。推门而入,就见一个俊美郎君坐在窗牖边,身上靠着一个娇媚动人的娘子,喂着清酒;面前又跪坐着了一个,露出半边玉肩,握着“郎君”的手撒娇撒痴。不远处还有一个,抱着琵琶,吴侬软语唱着小调儿,望着“郎君”,眼神软软勾人。
阿烛:“……”
奚澜:“……”
奚照:“……”
谢珺:“……”
杨石:“……”
不是,这谁啊!也太会享受了吧!
瞧见他们,容色逼人的郎君坐起身子,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当然,这点不自然是因为看见阿烛呆呆的模样,身为长姊有些不大好意思。
其他再多是没有了。
杨石反应过来,就裴明时这如鱼得水的模样,他对从进泠水巷起便一直沉默的奚照道:“少煦,这可不像你说的是为了我才特意设宴在此啊!”
谢珺心想:你眼红什么?
这里头,就奚澜的反应最大,清俊的脸紧绷着,声音发颤,道:“世风日下,你们……”
还没说完,就被阿烛眼疾手快,拿了一块饼给堵住嘴。
吃你的吧。
阿烛瞅瞅阿姐,又瞅瞅奚照,看他们的样子,裴明时穿男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裴明时捏了捏喂酒娘子的小手,道:“先出去吧。一会儿再喊你们。”
“是。”娇娇柔柔的嗓音,重叠在一起,说不出的心痒痒,叫人顿时酥了半边身子。
裴明时对阿烛招了招手,道:“诸位不必拘谨,坐吧。”
几人落座。
杨石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裴明时道:“怀安不必着急,一会儿你想叫几个叫几个,定能让你满意。”
杨石:“……”
你瞎说什么呢!
谢珺笑了一下,狐狸眼微微弯起,却看不见半点笑意。
“公主好雅兴。”
“好说。”裴明时挑眉,“百闻不如一见,久仰大名。”
“谢瑶之。”
未来足以影响到整个北朝的五个人物,终于在此刻聚首。
十年之后,他们回想起今日的场景,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息。
都说谢瑶之是狐狸成精,手段极脏;杨怀安荤素不忌、典型的不要脸;奚少煦一张嘴黑白颠倒能将死人说活;奚少池身手了得、人狠话不多;还有看着乖巧明媚,实际本事非凡、能把人哄的七荤八素的秦小娘子。
他们再如何,也没有这位奇葩!
头一回见面,就设在泠水巷!
尽管此刻,有的人心不甘情不愿,有的人满腹委屈怨气冲天。
但他们还是颇给面子地举起酒盏。
清酒入喉。
不知是谁先扑哧一声,紧跟着一个个都无奈笑起来。
阿烛饮的是酪浆,小碗一端,道:
“敬过往,敬今朝。”
有人问:“为何不敬来日之路光明灿烂?”
裴明时道:“来日之路崎岖坎坷,万望各位,从一而终。”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
谢珺微微一笑,道:“君有此心,可赞可叹。只是,不怕众人群起而攻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一己之力和所有士族作对,可曾想过,世人如何看待、后人如何评说?”
如此世道,流言蜚语都能逼死一个清白女郎。
更不要说裴明时要做的事情。
谢珺再一次问道:“无所畏惧?”
裴明时道:“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我问心无愧。”
————————
宿命的齿轮转动,
他们终将重逢。
以血泪、
以无畏,
以少年意气、
以生死相许。
——【第一卷: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