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之后,重归平静。
仆婢们有条不紊地收走食案食碟。宋夫人让人把今日收来的礼记在册子上,全都送到阿烛的院子——就在前不久,宋夫人叫人把宋枝枝院子附近的翠微轩收拾了出来,让阿烛搬进去住。
虽说两人感情好,但也不好总是挤在一块,毕竟日后还是要嫁人的。
宋梧月那一声喊,倒是让阿烛停下脚步。
她一停,宋枝枝也跟着回头,不冷不热地看着朝他们走来的宋梧月。
经历了宋槿容的事情以后,宋枝枝就如脱胎换骨了一般,在她身上再也瞧不见半分怯懦。
她连宋槿容都敢打,还有什么东西可怕的。
“五娘。”阿烛还没有准备和宋梧月和好,语气怪别扭的,“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宋梧月脸上挂不住,一时片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了眼宋枝枝身后,就只有一个青露,其他都是生面孔。
“青霜呢?”
宋枝枝语气淡淡,道:“青霜在我这里太过屈才,便让她去三娘那边伺候了。”
宋枝枝本来没想这样狠心的,若是青霜能想通,知错就改,她照样可以不计前嫌,既往不咎。青霜也是家生子,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宋枝枝对她有信任有依赖,这么多年的感情都是真的。
但她没想到,她的贴身女婢,明知道她这些年来的痛苦与压抑,还打着“为她好”的名头,接二连三地出卖她。
宋枝枝看着面色不自然的宋梧月,道:“你若是想她了,就同阿娘说一声,去三娘那要来,也是一样的。”
在这件事情上,宋枝枝不怪宋梧月。她早就不对宋梧月抱有任何期待,不管她会不会改变,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意义。
更何况,是青霜主动告诉的宋梧月。这和背叛又有什么区别?
难不成,青霜觉得是为她好,所以不论她怎么做,她都会原谅是吗?
宋枝枝不原谅。
哪怕后面不是她自愿告诉宋槿容,而是被逼无奈,她也不会再原谅。
当然,这些事情就没必要让阿烛知道了。
阿烛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青霜的所作所为,只以为她做错了事情,但毕竟是宋枝枝身边的人,宋枝枝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她是不会因为别人而和自己的朋友而不高兴的。
阿烛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道:“五娘,没什么其他的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宋梧月看阿烛这个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没有把她们之间的事情告诉宋枝枝,她也不会傻到自己捅出来,只好道:“没事……”
她心如火煎,眼睁睁地看着阿烛和宋枝枝离开。
“七娘,我好累啊,我今日不能打五禽戏了……我回去倒头就睡。”
“还是等用了晚食再睡吧。”
“那今日还是与你一块住。”
“好。我帮你按一按肩,我与松雪阿姊学了按摩,还不知道成效,你先试一试吧。”
脚步与交谈声一同远去。
因为阿烛和宋枝枝形影不离,宋梧月一直找不到机会和阿烛私下里单独说话。
她想跟阿烛解释那日的口不择言,又想问问宋枝枝是什么时候看见的青雪撞柱自尽……宋梧月低下头,她不明白,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还有三娘。
宋梧月虽然厌恶青霜的背主行径,但想过最狠的也是把她赶出府去,怎么都没料到,宋枝枝会将她送到三娘那边。
这不是活活折磨人吗……
宋枝枝的变化太大了,大到宋梧月都不敢相信。
明明这就是她想要的。
她希望宋枝枝变成谈笑自如、端庄大气的士族贵女。
如今,宋枝枝做到了。
但她们的关系却越来越疏远,再也回不到从前。
·
夜里,阿烛穿着单·衣趴在床榻上。因为这几日不间断的训练,身上酸痛的厉害,即便是泡了药浴,也只是好一点儿,聊胜于无罢了,但总归来说还是酸痛无力。
单·衣拉下一角,柔软细腻的手掌轻轻贴着肩膀,温热的掌心,轻揉打转,捏肩按腰,在时不时发出的闷哼中,宋枝枝轻轻喘息。
她锻炼的不如阿烛,自然力气也跟不上。
按摩这东西,不仅需要技巧,还得有力气。
阿烛倒吸气,一会儿喊疼,一会儿又说舒服,一刻钟下来,就跟被打了一顿似的,有气无力地趴在一边,话都说不出了。
宋枝枝净了手回来,乖乖地躺在边上,问道:“阿烛,你还好吗?”
“好……”阿烛闷声道,“又疼又舒服。”
这种酸爽,简直了。
阿烛趴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抱着被衾坐了坐,盯着摆放在架子上夜明珠,像是在发呆。
宋枝枝以为她在想奚澜。
“阿烛……”
她心里清楚,阿烛肯定是喜欢奚二郎君的,否则她不会接受奚澜送来的礼物。
“七娘。”阿烛的玉牌已经做好,宋夫人原本是想挪一挪宋枝枝的排名,但阿烛说这个不重要,况且她都已经喊习惯了。如果她变成“七娘”……阿烛不敢想。
阿烛幽幽道:“你说,士族是不是都很阔绰?”
“嗯?”
“我听说,裴氏改朝换代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南方李氏大族抄家灭族,当时那充公的家财,比国库还要丰盈。”
宋枝枝一时没转过弯儿来,不太明白阿烛的意思。
“是,怎么了?”
阿烛转头看过来,道:“那这样的话,裴氏不是想抄哪家就抄哪家?一族的家财,可是数不胜数啊。”
“……”宋枝枝总算反应过来阿烛的意思。
她忽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以为阿烛在想风花雪月,结果阿烛与她谈这些。
宋枝枝叹了口气,道:“如果是几十年前,兵权全都掌握在裴氏手中,那确实,以谋逆之罪,想处置谁便处置谁。士族虽势大,可也不能与几十万军队抗衡。”
阿烛看过来,“现在兵权不在裴氏手中?那在谁手中?”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起如今的局势。
十多年前,自如今皇帝即位,北朝就开始动荡不安。外有蛮夷侵·犯,内有士族自立门户,匪寇占据山头,各方势力分割、盘踞一方。
士族这边,并州的太原郭氏和范阳卢氏世代姻亲,一个几万兵权在握,一个门生人脉众多;青州,琅琊王谢两家强强联手,汲郡温氏、罗氏关系紧密,温氏又与并州薛氏结亲。江洲是北朝最大的一块地盘,九州十八郡,江洲实力最为雄厚,清河、豫章、许郡,三郡的士族也是最多的。
若说琅琊人杰地灵,那豫章郡地势险要,全靠着九江奚氏才有的名气。九江奚氏、清河崔氏、许郡许氏,三族齐头并进,又隐隐以九江奚氏为首,和青州互不相犯,却也暗中较劲。
当然明面上,士族还是只和士族交好,毕竟他们的利益才是连在一处。
这些年来,士族开田屯粮,私养部曲,其心可见一般。
“我先头听翁翁提过一嘴,裴氏豪强出身,士族大多瞧不上他们,却又碍于武力,不得不暂时低头,可李氏大族前车之鉴,让他们始终心生怨怼,不甘任人鱼肉宰割。”
宋枝枝对士族的情况知道的还算清楚,但外头已成一方势力的匪寇就不了解了。
阿烛点了点头,“等我该日问问公主。”
裴明时不大会和阿烛提起这些,就是提起,也是和松雪她们说事,说的不详细。
阿烛躺下,盖好被衾。
宋枝枝靠近了一点,小声问道:“阿烛,你在想什么?”
阿烛本来还很困的,被宋枝枝一按反而清醒精神了,脑子里想着事情,道:“上头还没立储,若是不小心驾鹤西去,岂不是……”
宋枝枝下意识捂着她的嘴。
阿烛:“呜呜呜。”不说了。
宋枝枝道:“隔墙有耳。”松开了手。
阿烛翻了个身,对着她,也不说那些复杂的事情,乖乖道:“睡觉。”
“阿烛。”宋枝枝又拉了拉被角,憋了好些日子的心里话,终于有机会问出口。前段时间阿烛都是住在翠微轩,她们白日都要忙着事情,宋枝枝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机会。
“阿烛,你现在还和奚二郎君见面吗?”
其实宋枝枝想问的不是这个。
但是提到这些,总是有些难为情。
阿烛“唔”了一声,“偶尔还是能见到的。”
提到奚澜,阿烛的脸就慢慢红起来,想到那日在宋槿容的院子里,宋枝枝站出来保护她,那毫不退让的维护之言,说的阿烛都有些精神恍惚,开始怀疑自己那日到底有没有和奚澜相互坦白心意。
在宋枝枝的口中,阿烛和奚澜清清白白,谁要是说他们,谁就是内心龌龊不堪,自己眼睛脏所以看什么都是脏的。
但其实……宋槿容还真没冤枉阿烛。
虽然最开始是不小心的,但阿烛确实抱了奚澜。
“七娘。”她红着脸道,“对不起,我差点连累了你。”
阿烛把那日的事情简单告诉宋枝枝,然后小声道:“七娘,我好像真的很喜欢奚二郎君。”
宋枝枝没有说话,在夜明珠莹莹的光辉下,可以清楚阿烛白里透红的小脸,她眼眸发亮,害羞地吐露心声。
“还好有你,七娘,我当时好害怕。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虽然后面阿姐也没有怪我,宋姨母也很信任我,但是我心里很不安。你知道吗,即便如此,我都没想过要和他分开。”阿烛也有点不解,“我真的有那么喜欢奚二郎君吗?”
宋枝枝轻轻眨眼,有的。
阿烛又道:“不过始乱终弃这种事情,是个人都不能做吧。这种行为太不好了。”
当然,如果是阿姐的话,那她肯定是有理由的。
“只是抱了一下而已,这也算始乱终弃吗?”宋枝枝皱眉,有点难以形容,“奚二郎君……这么看重这些的吗?”
贞洁烈夫?
宋枝枝被脑子里忽然冒出来的这个词恶寒到了。
“是。”阿烛重重点头,不免唏嘘道。“九江奚氏看重这些。”
宋枝枝半信半疑,“这样啊……好像确实没听说九江奚氏有谁姬妾成群……”
这是个误会。
族老们年纪大了,又好面子,自然不可能说一把年纪还为老不尊。奚氏前家主是碰到了母老虎,又因为妻子早亡,对唯一的几个孩子根本不上心,导致内斗,兄弟相残,最后只剩下奚常一个。
也就是如今的奚氏家主。奚常年轻的时候性情暴戾,不近女色,与奚澜生母没有任何感情,后面碰见现在的这位夫人,可以说是不择手段强取豪夺,得到手后反倒一改先前作风,疼之护之,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更不要说纳妾了。
底下就奚照兄弟二人,相比其他枝繁叶茂的大族,九江奚氏可以算得上人口凋零。
奚氏族老从前还因为兄弟二人的“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而骄傲,后面发现奚照跟裴明时越走越近,就开始慌了,又不敢给他塞人,毕竟奚照可不像表面那么好说话。
至于奚澜……
这他妈就是个棒槌!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宋枝枝还要再说什么,定睛一看,阿烛已经睡着了。
阿烛的睡眠质量很不错。
夜里也不大会做梦。
几乎一觉到天亮。
宋枝枝自己尝到过被·干涉的痛苦,当然不可能去对阿烛指手画脚,做着自以为是的事情。
她只是希望,阿烛可以一直快乐下去。
日子无波无澜,阿烛除了换了个住处之外,其他也没有什么变化。
每日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这天一大早,宋豫难得兴起,问起宋枝枝庄子上的事情,问着问着,就考起学问来。
宋枝枝思索片刻,对答如流。
阿烛这段日子把几个大族的人员关系了解得十分充足,甚至都能把人家家谱背出来。
她等着宋豫考她,眼眸亮晶晶,一副跃跃欲试、十分期待的神情。
宋豫:“……”
正巧这时小童进来,手里拿了两封信。
“老先生,秦娘子。少煦师兄来信啦!”
阿烛下意识往外头看去,小童一脸天真道:“秦娘子,奚二郎君已经走远了。你要去找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