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瞅过来的眼神令人难以忽视,裴明时卷起她那被人代写完了的功课,敲了一下她的手。
“想说什么?”
阿烛连忙摇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还是不要多问的好。虽然她很想知道。
“阿姐,少煦哥哥这几日去哪儿了呀?”
“不知。”裴明时见她神情讶然,又忍不住揉她脸,道:“他来去自由,我哪儿能知道?我又不是他娘。”
阿烛道:“窝以为……少煦咯咯肥活阿姐说搭。”
裴明时被她逗乐,丹凤眼笑意融融,将她搂在怀里,道:“我们乖乖怎么这么可爱呀?奚少煦去琅琊拜访友人,来回都得近一月,短时间内怕是回不来。怎么了,乖乖想他了?”
裴明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甚至她对身边人的要求十分严格。说笑可以,但绝不能耽误正事。
唯独阿烛是个例外,裴明时对她有着天然的亲近,看见她秀气温软的眉眼,就忍不住心软。
“奚少煦就是一张嘴厉害,其他也没什么本事。”裴明时道,想到他那日崴了脚就嫌弃不已,“乖乖别和他学那些有的没的。”
“嗷。”阿烛不反驳,只能在心里默默同情奚照一会儿。在阿姐的心里,情爱远远比不上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所以喜欢阿姐的人,往往都会很辛苦。
裴明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听松雪说,乖乖要跟着奚少池学骑射?”
阿烛“唔”了一声,眼神飘忽不定,试图蒙混过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是,是少池哥哥闲着也是闲着,我也不用学的很精,学会就行……阿姐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呀。”
“阿烛。”裴明时捏住她叭叭叭的小嘴,叹气道,“你真的不会说谎。”
不是不会说谎,是不会在家人面前说谎。
“阿颜是训练过的,百步穿杨不在话下,让她教你。”裴明时道,说的是颜娘子。
既精通医理,又会淬体之术,还能百步穿杨。
颜娘子,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阿烛哼哧哼哧,小声道:“可是我已经答应少池哥哥了……”
裴明时:“???”
想打人。
她的阿烛涉世未深,肯定是被奚澜蛊惑哄骗了。
奚少煦兄弟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奚照:“……”
他又做错了什么。
车轱辘不停地转,印着九江奚氏族徽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奚照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一路护送跟随的家臣道:“郎君可是昨夜里受了凉?”
奚照温和一笑,道:“许是有人惦记。”
不得不说,奚照不仅擅长给人洗脑,还会会给自己洗脑。
“此去琅琊,难免要前去拜访谢氏长辈,家主那边已经为郎君备好了礼,虽说咱们与谢氏关系平平,可到底同为士族……”
奚照认真地听着,实际上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何处。
他在想是不是奚澜又犯了什么事。
早知道把他也给一并带上了。
阿烛的功课也不知道完成的如何,等到了落脚点,叫人送封信回去。
还有公主……
奚照幽幽叹气。
家臣不明所以,安慰道:“郎君不必忧心,您是去拜访好友,又不是去娶亲。应当不至于为难您。”
不怪奚氏家臣如此絮叨,怪只怪奚常刚做家主那几年手段很厉,一连得罪了好几家,其中便有琅琊谢氏的家主。
哎。
也得亏奚氏家臣不知道奚照是去做什么的,还真以为他只是简单拜访好友……他若是知道奚照这趟出来是帮裴明时挖墙脚,还要一口血呕出来,气绝身亡。
奚照忙得很,他弟弟也没闲着。
先是阳奉阴违的搞薛桓,又是孔雀开屏似的在阿烛面前献殷勤,虽然表现的不明显,但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也不知道他怎么搜罗的,阿烛背书,他送拳头大小的硕大夜明珠;阿烛做功课,他准备好好几刀竹纸。
阿烛抚琴,他就在阁楼上磨玉石,几日下来做出了一支剔透玉簪,簪首是栩栩如生的桃花,小巧精致,雕工细腻。阿烛若是刚训练完,总能吃上热乎乎的食物,不是新鲜糕点,就是肉香十足的烧饼。
裴明时不让阿烛和奚澜接触,但他总能时不时出现,也不多逗留,送了东西就走,反倒让松雪和颜娘子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怎么衬得她们像是无情的王母娘娘似的。
再看阿烛,日日带笑,就连夜里都要把桃花玉簪放在枕边入睡。
松雪和裴明时提了一嘴。
裴明时看着案上的信笺,这是奚澜前两天让人送过来的。
寥寥几句,但ye令人深思。
裴明时委实算不上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嗯,她收下了奚澜的提醒,还是照样拦着他们,不许他们私下里接触。
宋豫没少和小童抱怨,“棒打鸳鸯也就罢了,怎么还迁怒上老夫了呢?那奚二郎要做什么,也不会知会老夫一声啊,跟老夫有什么干系。”
“公主不讲理也不是一天两天啦。”小童安慰他,还不如不安慰,宋豫被他气的饭都吃不下。
要不是宋枝枝的院子太小,阿烛也不会到训练场这边训练、习琴。
奚澜也不能时不时过来,放下东西就走。
裴明时的迁怒确实很不讲理。
因为她能感觉出来,宋豫并不阻挠,反而对阿烛和奚澜越走越近而乐见其成。
如此一连过了数日,宋夫人看好的日子到了。
说是要认阿烛做女儿,但这几日陛下难得上朝,真是好巧不巧。怕树大招风,平白引来注意,宋夫人只办了个小宴,请了位福寿双全的士族老夫人做见证,来得都是戚夫人、云夫人这些亲近的,以及几个和阿烛玩的好的小娘子。
宋家这边,年纪最大的就是宋豫,他说一不二,有他点头,其他人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认亲之后,便开祠堂,刻玉牌,将阿烛记在宋夫人名下。
忙碌又热闹的一天。
阿烛忙得晕头转向,眼睛都开始花了,被光禄大夫的夫人搂在怀里,狠狠亲了一口。
青州罗氏的夫人也来了,就是罗玉敏的母亲,先前在围场上与阿烛有一面之缘,对她通透大度的性子颇为喜爱。
罗夫人看着被揉成面团的阿烛,与宋夫人笑道:“我先头还和人说,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瞧着面相都招人疼。可见我没说错。”
宋夫人笑容满面,嘴上还要谦虚道:“我们阿烛是招人疼了些,其他却是不大出挑的,还是得多学多看,长长见识。”
“怎么不出挑?”说话的是戚夫人,她出身清河崔氏,可以说是在场人里身份最高的那一个,此刻挑眉道,“她那一手琴可是我教的,再学上几年,都能出师。你真是谦虚到家了。”
阿烛好不容易从光禄大夫家的夫人怀里挣扎出来,就被戚夫人喊了过去,她今日给阿烛送的礼便是那一架凤尾琴。
戚夫人对宋夫人那句“不大出挑”耿耿于怀,非要阿烛展露一手,就连戚真儿想要说话都被亲娘摁了下去。
琴音缈缈,甫一出来,庭院之中的热闹顷刻间停了下来。
年轻的小娘子跪坐在廊下,面前凤尾琴古朴大气,在琴弦在手指间拨出泠泠不绝的声音。撒娇乖巧的阿烛招人喜爱,全神贯注的阿烛更让人着迷。
琴音阵阵,她敛眸收绪,背脊直挺,姿态优美,凤尾琴在她手里就像是有了自己的灵魂,与之应和欢喜。
这……还真确实不错。
罗夫人的脸上出现讶然之色。
再看戚夫人,扬眉吐气一般笑道:“可惜来晚一步,否则这根好苗子,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收下的。”
戚夫人爱才,可惜崔氏和戚氏无一人善琴,难得碰到个小娘子,出身却略低了一些,想寻个由头带回家都不能。
“你教的好,阿烛得唤你一声老师才是。”云夫人生了一张娃娃脸,并不似一般士族夫人那样端庄,但看着十分讨喜,眉眼弯弯,就跟年画里的人一样。
宋夫人笑着道:“这可真是。”
好不容易一曲结束,生怕长辈抢人,戚真儿忙拉了阿烛就走。
罗玉敏也跟着母亲过来了,此刻坐在宋梧月的对面,她们之间有龃龉,话不投机半句多,看见阿烛才算是有了些笑意。
“你今日倒是出风头。”
“给我水、给我水。”阿烛一坐下,整个人就要晕倒在宋枝枝的身上,被戚真儿拉了一下,才给坐正。
罗玉敏想到几个月前,也是在这里,她因为如意县主而对阿烛恶语相向,当时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日。
同样是没了母亲,如意县主身染恶疾,无枝可依,反倒是原先从乡下来的阿烛,不仅成了宋豫的学生,还被宋夫人如此郑重地认做女儿。
真是世事难料。
罗玉敏到嘴边的话默默咽了回去,如意县主如此对她,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不说话,宋枝枝也是个内向的性子,宋梧月因先前的事情还心虚着,自然也不像之前那样谈笑自如。
几人里头也就戚真儿和阿烛的话比较多,
“阿烛如今是宋家女,得排在七娘前头,快,让我听听七娘是怎么喊阿烛的。”
“唔。”阿烛吃的急,险些被噎着,宋枝枝虽不吭声,但却一直看着她,递水递的格外及时。
宋梧月心里不大高兴。
照这样子,阿烛还要称她一声“阿姊”才是。
但阿烛已经好些日子没和她开口了。
罗玉敏看出一些端倪,忍不住问了句:“这样的日子,三娘都不出来?”
提到宋槿容,阿烛喝水的动作一顿,宋梧月的面色不大自然,唯一平静的竟然是宋枝枝。
她细声细气道:“三娘待嫁,要学的的事情很多,便不出来了。”
待嫁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宋梧月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宋枝枝,她脸上不见半点心虚,也不见半点怯懦,虽然低着头煮酪浆,可神情自若。
“阿烛,下月是我生辰,你若是得空,过来聚聚吧。”罗玉敏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她和阿烛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但来都来了,她对阿烛也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总想着能补偿一点就补偿一点。
戚真儿想起什么,挽住阿烛的手道:“去吧去吧,玉敏家里还养了一只鸵鸟,我可是眼馋许多,我们一起去看看。”
宋枝枝往阿烛面前的碟子夹了一块奶饼。
她年纪最小,却最照顾人。
阿烛咬了口奶饼,见罗玉敏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甜甜道:“我就知道罗娘子偷偷喜欢我,什么事都惦记着我。罗娘子放心,我一定到。”
罗玉敏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嗔她一眼,“少贫了你”
“我不惦记着你吗?”戚真儿不高兴地圈住阿烛的脖子,“你就知道罗娘子,我呢?我和七娘都不重要了是不是?”
闻言,宋枝枝也看过来。
阿烛几口吃了奶饼,把嘴巴堵的严严实实,腮帮子鼓鼓的,说不出话来。她就是故意的,但睁着一双无辜的笑眼,眉眼弯成月牙,再多的刁难也使不出来。
戚真儿道:“啊呀,阿烛真是讨厌死了!”
话是这么说,手却是一直没松开过。
“你们方才看见了没有,我阿娘炫耀阿烛的那个劲,亲生的也不过如此了。也不知道阿烛的手是怎么巧成这样的,我们家就没一个人有天赋,我阿姊小时候听阿娘弹琴,听着听着就歪在软席上睡着了,可把我阿娘气的不轻。”
“哈哈哈哈。”
一片笑声。
宋梧月道:“这种东西,还真是得看天赋。阿烛从前可是连琴都没摸过的。”
不知为何,罗玉敏竟然又想到了如意县主。
如意县主也学过琴,只是学了没两日,就脾气暴躁地给摔了。
琴弦俱断,琴首分裂。
还不许罗玉敏在她面前提起。
“玉敏,你在想什么?”
“啊。没、没什么。”罗玉敏掩饰一般拿了一块奶饼,咬了一口。奶味儿很重,她看了眼阿烛,还真是个孩子,喜欢吃这种食物。
小宴结束,宋梧月挣扎好久,想叫住阿烛。
“阿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