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不明白、不理解,她甚至觉得,在宋槿容的观念下,宋梧月那套“为你好”的施压都被衬托得格外温柔。
阿烛不怕血腥,她知道有些杀戮是无法避免的,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只能采取这种手段。因为即便是后世,也不可能说靠着打嘴仗让天下太平。
可她无法接受宋槿容的所作所为。
裴明时看了一眼宋枝枝,她躺在床榻上,细长的睫羽微微颤动,看样子是要醒了。
裴明时笑了一下,道:“阿妍以为,她身无长处,为何还能传出‘清河双姝’的名气?为何会被许多读书人推崇备至?”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大周之前,殷商时期,男女平权,甚至女性地位要更高一层。女子可掌军权,参与军事,主持祭祀,备受尊敬。
可千年下来,男性逐渐掌握话语权,一步一步抹杀女性功绩,打压风采,使其退居后宅,变得柔顺谦卑、仿佛她们只剩下繁衍后代这一个作用。
因为他们清楚,世上资源统共只有这么点,就如同皇帝只能一个。男子争名逐利,尚且为此挤破脑袋,若再让女子出头,不仅资源被瓜分,就连他们自身利益也要受到影响。
没有一个男子会希望自己的妻子在外头抛头露面,这会显得他们无能、无用,连个女人也管不住。
女人是什么?家世高为妻,嫁妆丰厚、为其助力、管后宅而无忧。家世低为妾,颜色非常,解语花也,暖床小玩意儿。
贩夫走卒钱袋子里有几个子儿尚且还想纳妾,更不要说高门权贵,士族清流。
男人都是一样的货色。
宋三娘端庄古板,在她口中,天下女子都该坚守贞·操、逆来顺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子从子。女子就应当大度宽容,不仅要为夫君料理好后宅,经营名声,还要照顾子女、厚待妾室,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理得当的同时,绝不能抛头露面,与外男接触以免败坏门风。
裴明时心想,她若是男子,也喜欢这样的。
无需调·教,就能帮自己利益最大化。
无怪乎那些酸儒赞不绝口,称之女子典范、这才是高门贵女。
可她偏偏是女子,她深知女子的不易与苦楚,深知这世上的不公与偏见。
读书人的嘴巴如刀子一般,三言两语就能逼死一个清白女子。他们不会承认自己有错,他们清高不已,笔锋所过之处,便将人钉死在耻辱柱上。
何其不公、何其冤苦!
“七娘,你还记得你做的事吗?”
阿烛一愣,顺着裴明时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宋枝枝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裴明时道:“你怕什么?你怕你会被阻止,还是你怕将有一日,变成宋槿容那般的人?”
宋枝枝霍然抬头,“我不会!”
她绝不会让自己变成宋三娘那样的人!
“那你害怕什么?”裴明时问。
“害怕自己不能脱离那个环境?害怕时时刻刻活在昔日噩梦的阴影之中?”
裴明时抱着手臂,道:“说实话,宋槿容若不是舅母的女儿,我早就收拾她了。”
这种人活着,又有什么用处?
平白恶心人罢了。
阿烛缄默不语。
她对宋槿容砍人手掌的事情耿耿于怀。
她宁愿那女婢是被一刀捅死,也好过先砍手掌,再被逼撞柱自尽以证清白。
一个人可以死,但绝不能这样羞辱绝望地死。
明明同为女子,却要苦苦相逼。
她们才更应该明白女子被这世道所苛待的不易啊。
裴明时道:“七娘,你可以躲,可以避,甚至可以在我的庇佑下偷偷摸摸做你想做的。”
“但这是你想要的吗?偷偷摸摸、跟个老鼠一样?”
“你没有做错,你怕什么?”
裴明时扯开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我若是你,我会一巴掌扇在宋槿容的脸上,告诉她,你天生贱命,愚昧无知,活该一辈子舔着男人的臭脚过日子。”
阿烛倒吸一口冷气:嚯!
宋枝枝也整个人呆滞住。
裴明时看了阿烛一眼,阿烛满眼小星星,就差脱口而出一句:“阿姐说的对!”
可不就是嘛。
宋三娘的所作所为和捧男人臭脚又有什么区别?
她自己一个人愿意愚昧也就罢了,还要管教着别人,拖人下水。
“我、我……”宋枝枝小声吐出心里话,“我怕她。”
“你怕她以同样的方式对你?”
“她敢!”阿烛捏紧小拳头,“我就先半夜给她套麻袋,拖到胡同里给打一顿!”
听到这句话,宋枝枝愣了一下,原先紧绷不安的神情也慢慢放松下来。
她低声道:“我不想让阿娘知道。”
阿烛心想,可是你这样瞒着宋夫人,自己受委屈,宋夫人就会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吗?
除非宋枝枝一直容忍退让,否则,宋夫人迟早有一日会知道。
等到那个时候,她该有多难过啊。
她会自责、会悔恨、会埋怨自己。
她这一碗水端平,到底端到了哪里?
因为她的疏忽,导致宋枝枝受了这么些年的委屈。
“七娘。”阿烛斟酌再三,轻声道:“你这不是家和万事兴,你在隐瞒照顾宋姨母心情的同时,也在包庇宋三娘。”
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是不会因为旁人的退让而醒悟的。
阿烛道:“阿姐说的对,你没有做错,你不要偷偷摸摸。越是偷偷摸摸,越叫人非议。苍蝇恶臭,不外如是,杀不光、灭不绝,好的坏的,叫它们沾上便都不干净了。”
“你得告诉宋姨母,你要让她知道宋三娘的真面目。”
宋枝枝下意识道:“她、她会让人砍掉我的手掌。”
这个在夜里重复了无数遍的噩梦,早就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尾随在宋枝枝的身后。
她根本不可能摆脱。
宋枝枝意识到了后,忍不住捂住脸,又哭又笑。
太可笑了。
真是太可笑了。
她这一生,永远都在自我救赎。好不容易看见一点希望,就又要被拉回阴影噩梦之中。
裴明时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无可奈何。
心魔终究需要自己打破。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
阿烛走近,握住宋枝枝的冰凉的双手,轻声道:“我听人说,南边盛行的佛会上,有大·和尚常言,佛渡世人。可你我都知道,佛虚无缥缈,不过求个心安,祈祷下辈子喜乐无忧、再无苦难。若此间当真有佛,那也只会是你自己。”
苦难亦不能使你溃败。
你便是自己的佛。
“你若是害怕,我们就先在外头住一段时日,等什么时候再无畏惧,就去好好说个明白。她真真切切伤害了你,你若想以德报怨,也就不会有这些年的痛苦了。对不对?”
宋枝枝抵着她的肩膀,沉默不语。
道理都懂。
可是,唯独过不去心里这一关。
阿烛小声道:“你和我说的时候,我都吓坏了。这世上还有比安成郡主母女俩还要可怕的人。这样一看,如意县主都还要变得可爱起来。”
宋枝枝有些歉疚,又被阿烛逗笑。
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要告诉阿娘。”
退让除了能换来肆无忌惮的伤害,还能做什么?
她可以继续忍受。
可阿烛呢?
她怎么能让阿烛和她一起受这份委屈?
宋枝枝学着阿烛,轻轻翘了一下嘴角,道:“如果可以打她一顿就好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们明明是这世上最亲的家人啊。
宋枝枝以前想不明白,现在,她反倒有些看懂宋槿容了。
乌鸦的世界里,不允许一点白色。
·
裴明时送两人回去。
牛车内,并不避讳当着她们的面与松雪提及局势。
“奚无常早年还有雄心壮志,近些年反倒低调下去,时常陪着他那位夫人去听佛法。”
“奚无常并非好色之人啊。先头不是没人给他送过女人,反倒还惹他动怒。应当不至于……”
“听说那位百里夫人,生的花容月貌,仙鹤亦要为之倾倒。”裴明时点了点下巴,颇有几分好奇。
百里这个姓不常见,士族高门,也没有听说百里这个大族的,想来是小门小户出身。
松雪道:“我们还是得早做准备的好。九江奚氏到底还是奚无常的一言堂,他若野心勃勃,豫章郡于我们便是一道险关。江州三郡同气连枝,可要头疼了。”
“豫章郡是奚少煦的老窝,就是头疼也该他头疼。”裴明时冷哼一声,是不会承认自己迁怒的。
眼下,凉州已在她掌握之中,并州有薛氏一族,就算不能说服太原郡和范阳郡的郭卢两大家,看在钱袋子的薄面上,也不会为难,倒向别人。
北州那边倒是不急,硬骨头谁都想啃,但本事没有,一个个只能空想。
说来说去,裴明时还是惦记着青州与江洲,若有这四州在手,再加上盛京布局多年,也差不多了。
松雪无奈道:“可得用药稳着上头那位,否则若是哪日就这么两腿一蹬升天,各地招兵买马、为王称霸,可就没有如今这样轻松了。”
裴明时呵了一声。
若不是为着这个,她还会让她那个好阿耶活着吗?
松雪道:“这些年,也是苦了大郎君。”
好好的一个士族郎君,天之骄子,偏偏误入歧途,以炼丹之术伴驾左右,若不是宋豫门生颇多,只怕每日都能有人在朝堂中辱骂宋回。
说到这,牛车停了下来。
阿烛听的昏昏欲睡,靠在裴明时的肩上,被推醒了还以为是做梦。
“乖乖,到了。不要睡了。”
阿烛一听到这个称呼就立马清醒了。
没办法。
总还是要脸的。
宋枝枝低头,双手绞在一起,良久才深吸了口气,在松雪的搀扶下走出去。
宋梧月都快把整个宋家翻过来了,也没有找到阿烛和宋枝枝。
她怀疑是宋槿容将人藏了起来,反被她身边的女婢打了个巴掌。
美名其曰:毫无长幼尊卑。
宋梧月都要气疯了。
却不敢拿宋槿容怎么样。
正当和宋槿容僵持之时,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
裴明时笑道:“来得巧还有好戏瞧,可真是良辰吉日。”
宋梧月:“……”
宋槿容:“……”
这话真是。
裴明时自然不是那种顺着别人心意做事的人。
或者说,这两个人都还不配。
“拜见公主,公主千岁。”
宋梧月抬头,这才发现裴明时身后的两个人。
她不由怒从心起,也不顾裴明时还在这,道:“你们去哪儿了?!出去也不曾说一声!”
“毫无礼数规矩!”这句话即将脱口而出,好在宋槿容顾及着裴明时,没有说出口。
表面恭敬,可宋槿容的心里却是是对裴明时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
身为公主,金枝玉叶,竟然与男子厮混一处,成日里做些败坏门风的事情。
真是可笑。
“五娘。”阿烛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果然人还是需要衬托的,明明昨日里,宋五娘还那么固执讨人厌,可今日有了宋三娘的对比。她立马就变的可爱起来了呢。
宋梧月忍气道:“我来找你们。”
宋枝枝原本低着的头,听到这一句,也不由望来一眼。
她对宋梧月没有任何畏惧,曾经还有一些怯懦,但如今也只剩下无药可医的烦不胜烦。
宋枝枝想起儿时,宋梧月护在自己前头的身影。
宋梧月保护她、照顾她习惯了,所以早就把宋枝枝当作自己的所有物,她希望宋枝枝可以按照她想的变成一个勇敢大胆的人,又希望她不要脱离掌控。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宋枝枝想要的是什么。
也压根不知道,宋枝枝其实是一个很好满足的人。
给她一点点的甜,她就会知足,然后捧着这点糖渣,珍之爱之,舍不得吃。只有在很苦很苦、一颗心破碎的拼凑不起来的时候才会尝一点儿。
然后再缝缝补补,接着支撑下去。
裴明时道:“我已经让人去请了舅母过来。”
请阿娘做什么?
宋槿容的目光落在阿烛身上,就是这样的人,难怪会让裴明时喜欢。她们都是一路人,与男子不清不楚,连女子最基本的纯洁都遵守不了。
宋夫人匆匆赶来。
她尚不知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