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都在这儿?”宋夫人的脸上浮现明显的惊讶,目光流连在几人身上,最后笑着询问裴明时。
“明时好些日子没有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舅母。”裴明时对宋夫人一向是亲近且敬重。
她生母早亡,宋夫人对她比对自己几个女儿还要关心,虽说时常在宋家生活,但总是要回宫中去,宋夫人便生怕她在宫中受人欺负,又担忧宫人照顾不好她。
在宋夫人的心里,裴明时虽然样样出色,可这都是有代价的。没娘的孩子,总是要比别人懂事一些。她也不能给裴明时什么帮助,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多费些心思。
“明时是不是黑了一些?”宋夫人忍不住道,走到跟前来摸了摸她的手腕,这个曾在她跟前念书的小女郎如今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半个头。
那句“瘦了”还未说出口,裴明时就笑道:“舅母每回见我,都觉得我瘦了。”
宋夫人嗔怪道:“明时总是忙起来便不记得用食,如何不消瘦?”
裴明时无奈道:“当真没有。”
她们说话时,边上几人的神情也颇为有意思。
阿烛和宋枝枝并肩站在一块,不言不语。一个面上带笑,一个则心情沉重,在为接下来的事情打腹稿。
宋梧月安静如鸡,她对裴明时向来敬畏,这种敬畏是来自裴明时本身,而并非身份。
除了在宋枝枝的头上有些糊涂,宋梧月本身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她或许有许多诸多不好的地方,但她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斤斤计较、争风吃醋。
宋梧月从来不会因为宋夫人喜爱阿烛、疼惜宋枝枝而生出嫉妒心理,她知道阿娘同样疼爱自己,也知道自己其实有许多毛病。阿娘已经尽可能的一碗水端平了。
这也是为什么,裴明时虽不亲近,但能和她说上几句的原因。
宋槿容则不同。
她冷眼旁观,神情漠然,就像是在看不相干的人。除了宋夫人,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厌恶。
她讨厌宋梧月的愚蠢,恼恨宋枝枝的违逆,更厌恶裴明时和阿烛两人行为不端、不守规矩,那种不知羞耻的作派简直令人恶心!
“舅母。”裴明时敛了笑容,道,“明时今日过来,为得是一桩旧事。”
“什么事?”宋夫人的目光落在宋槿容两姊妹身上,如果与她们无关,裴明时也不会在这里说话。
宋槿容还没有察觉危险来临。在她心里,宋枝枝这种老鼠一般、上不得台面的性子,是不可能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更不要提她早就已经忘记,自己在几年前让人砍去贴身女婢的手掌,又怒斥她放荡不贞,逼其自尽的事情。
她以为,裴明时带着阿烛和宋枝枝过来,是为了敲山震虎,给她们、尤其秦烛撑腰。
宋槿容便主动开口,道:“阿娘,您可知七娘这段时日以来的所作所为?”
宋夫人面露诧异,宋枝枝偶尔也会和她说起自己去庄子上做的事情。所以宋夫人当然是知情的,不仅知情,她还很高兴宋枝枝能为此变得明亮开朗。
她就像一颗暗淡无光的星星,费劲千辛万苦,挣扎着、终于有朝一日拨开乌云,露出了自己的光芒。
宋槿容却以为宋夫人是被宋枝枝一直欺瞒着,她就知道,阿娘怎么可能事事都顺着宋枝枝的心意。
“阿娘不知,她这些日子时常夜不归宿,住在庄子上,与那些流民一起。”宋槿容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女郎,怎可如此肆无忌惮?若是传出去,岂非叫人看了笑话,多添非议?叫他们以为,我宋家女都是这样荒诞不经、无法无天?”
“这……”宋夫人微微蹙眉,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宋枝枝,又看了看笑容尽失的裴明时,也算是明白过来了。
宋夫人道:“三娘说的未免太严重了。七娘做的事情,阿娘都是知道的。她救助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与孩童,乃是行善积德的好事,怎么就荒诞不经、无法无天了?”
“她与那些人同吃同住……”
“没有的事。庄子上不至于简陋到连一处院子都腾不出来,七娘也不是孩子了,做事有分寸。”
宋槿容不可思议道:“阿娘,她一个女郎,怎可如此?流民有什么好收留的,她这般善心,怎么不搬出去、将自己的院子让给外人住?用宋家的财帛,救济不相干的人,这难道就是行善积德不成?哪家清白女郎会如她这般胡来?女郎便要有女郎的样子,安分守己才是。”
宋夫人张了张嘴,被她这一套歪理堵的都说不出话来。
“你、你怎么会这样想?”
宋夫人一直都知道长女性情古板,但因她不爱与人交流,也就没想到会古板成这个样子,简直打了个人措手不及。
到底是要出阁的人了,宋夫人也不想当着宋梧月她们的脸,去训斥长女,以免她在几个妹妹面前失了颜面。
“你少看那些书。”宋夫人道,“从明日起跟在我身边,好好学着怎么掌家算账。”
宋槿容自然不愿意,“这些女儿都已经会了,不必再学。”
“三娘学的是谦卑恭谨、逆来顺受,怎么开始忤逆舅母了?”
裴明时一句话,将宋槿容说的面色一白,显然下不来台。
她心中恼恨。
这是她们宋家的家事,哪里轮得到裴明时一个外甥女来说三道四。
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裴明时的母亲还活着,那也是裴氏妇,回娘家做客,哪儿有说多管闲事的道理。
“舅母,我今日听说一桩旧事,倒是十分有趣。”裴明时道,“前几年,三娘身边的一个女婢被下人摸了手,三娘便觉得她失了清白,当砍去手掌,以死明志。”
“如今七娘在自家的庄子上小住,或许会与佃户聊到往年的收成。这在三娘眼里,岂不是也成了不守妇道、没了贞洁?”
宋夫人骇然道:“三娘,你!”
宋槿容连忙道:“阿娘,并非如此。”
“阿娘。”宋枝枝开口,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她道,“我亲眼所见,三娘不顾女婢的哭泣哀求,让人砍去她的手掌。”
随着她这句话落下,宋槿容面上的血色消失的一干二净。仿佛也回忆起了那一点陈年往事。
廊下是难得一见的吵闹,女郎的怒斥,女婢的哀泣,还有那下人的狡辩之词。
宋枝枝都听见了。
她什么都听见了、什么都看见了。
宋梧月呆呆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印象里永远抬不起头、说话低低的妹妹。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说的十分清楚。
“那下人说,是三娘身边的女婢故意勾·引,否则他又怎么会上手。三娘勃然大怒,嫌其不贞,让人砍去那不干不净的手,她斥责女婢,却放过了那个下人。”
宋梧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娘、三娘她真的这样蛮不讲理?
宋槿容牙齿紧绷,道:“你胡说些什么?本就是那女婢心思不正,蓄意勾·引,否则那下人为何就单扰她一个?不去寻其他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宋枝枝走上前,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扬手,细嫩的手掌擦过宋槿容的脸。
清脆的耳光声,令在场鸦雀无声。
宋槿容院里的女婢几乎是瞬间颤栗不已,齐齐跪地。
“你、你敢打我?”宋槿容怒道,“你疯了不成!我是你长姊,你怎敢动手!”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打你,是因为你有错。你若无错,我怎会打你?”宋枝枝看着她,心中的郁气忽然烟消云散。
她总以为三娘可怕。
可这一巴掌下去,宋槿容没有让人把她抓起来砍手掌,也没有说做出其他的事,她只能这样无能的发怒。
宋枝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原来,她并没有噩梦之中那么可怕。
她甚至可以像阿烛说的那样,将她套麻袋打一顿。
宋枝枝看向满脸震惊的宋夫人,眼眶微微泛红,轻声道:“阿娘,她要我与阿姊抄《女书》,要我们恪守妇道,尊卑有序,不许与外男有任何接触,即便是大兄他们也不行。”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宋槿容头一回知道什么叫恼怒与羞耻。宋枝枝的力道没有多少,但宋槿容的脸还是红了起来,她道:“我是为你们好,女子本就应当如此!”
阿烛看了一眼宋梧月,那目光似乎在说:哦~为你好~
宋梧月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硬撑着,告诉自己,她和三娘不一样。
她才是真正的为宋枝枝着想。
“三娘!”宋夫人提高声音,“当真是你让人砍去青雪的手掌?你当年是怎么和我说的!”
青雪。
那个女婢叫青雪。
家生子,自小跟在宋槿容的身边,被逼自尽的时候,也不过十二三岁。
而那个笑眯眯摸她小手,说着下流话的下人,是个三十几岁的壮汉。
她怎么可能去勾·引那样的人啊!
冤屈难伸,泪落无尽。
这样的苦楚,就是孟婆汤都忘不了。
宋槿容还是坚持自己的说辞,“她心浮气躁,毛手毛脚,我一早便知道她不安分,能做出那种事情,往后若与人私·通,死的便是女儿了!旁人只会说,有这样的婢子,主子又能好到哪里去!阿娘,女子本就该恪守本分,我也是为了她好……”
“你住口!”
宋槿容闭嘴。
别说是她,就连宋梧月和宋枝枝都屏住呼吸,不敢开口说话。
这是她们印象中,宋夫人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她咬着牙,怒火攻心,就连平日端庄温柔的面庞隐隐扭曲起来。
“恪守本分?什么才叫本分?!”
“我往日是对你太过宽容,竟让你将这些恶毒行径用到旁人身上!”
宋夫人怎么会忘了那件事。
宋枝枝便是因为看见了那样血腥的场面,才会连着半月高烧不退,险些没了性命!
她白日要料理家事,夜里还要照顾女儿,便没心思去彻查清楚。也就对宋槿容的话信以为真,认为是青雪羞愧难当,想要自证清白,才做出那样狠绝的事情。
宋夫人几乎要呕出血来,看着死不悔改、不知有错的长女,恨声道:“去,给我把三娘屋里的书都拿出来,今日全都烧个干净!”
“阿娘!”
“三娘一直叫人恭谨柔顺,自己倒是忘了。”裴明时道,也就是宋夫人脾气好,是她们从来没有什么要求,才叫宋槿容得寸进尺。
她若当真将《女书》倒背如流,谨记于心,这会儿就该跪在地上,低头认错,祈求母亲原谅。
“公主不觉得自己的手太长了吗?”宋槿容忍无可忍,含着泪道,“这是宋家的家事,我管教七娘,与公主有什么干系?公主管好自己就是了,日日与外男同进同出,世风日下,行为不端,还来指责我……”
“啪!”
这一记耳光又快又狠,硬生生打断宋槿容的话。
再看过去,是宋夫人。
母亲生气的模样实在太骇人。
吓得宋梧月面色发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三娘真是疯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敢说!
宋夫人把裴明时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心知她的不易,又岂能容忍三娘这样羞辱!
更何况……
裴明时身份特殊,是她能说道的吗?
她雷厉风行,迅速把宋槿容院里的女婢变成自己身边的人。
那些女婢匍匐在地,听到这话,甚至不敢相信。
她们、她们不用在三娘身边伺候了……
“阿娘!”宋槿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么小的一桩旧事,怎么就值得阿娘大动肝火?
那不过只是一个女婢罢了!
难道、难道她还不如一个女婢重要吗?
宋槿容已经忘记宋枝枝惊吓过度、高烧不退的事情,她看着裴明时、宋梧月、宋枝枝,最后目光落在与宋家毫无干系的阿烛身上。
一个孤女。
宋槿容咬牙切齿道:“阿娘!秦娘子与人私相授受,暗通款曲!阿娘也不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