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
急促的呼唤打断了原有的平静,宋枝枝下了牛车便往这边跑来,此刻满头大汗、小脸惨白,仔细看还能发现她身侧的手有着细微的颤抖。
她朝阿烛走来,一步一步,呼吸都快停止。
“七娘,发生了何事?”阿烛快步上前,扶住她,这才发现衣衫之下,纤弱的身体在不住发抖。
宋枝枝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阿烛,双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这才找回一丝真切。她唇瓣干涩,满眼惊惧,忽然捂住心口,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我……”
“没事了、没事了。”
阿烛抱着她,轻轻拍着她后背,猜到或许是宋梧月派人把她叫回来。
宋枝枝抵着她的肩,眼泪骤然砸落,她想说的是:你没事就好,还好你没事。
阿烛还不了解宋三娘,看了松雪一眼,示意自己先和七娘说会儿话,就把人带到凉亭这边。
宋枝枝依旧抓着阿烛的手,不肯松开。
“七娘,是不是五娘又说你了?你别理会她,做你自己想做的,其他的,我来帮你想办法。”阿烛道,好在身上还有一块干净帕子,可以用来给宋枝枝擦汗。
细密的汗珠被拭干,越发衬得小脸惨白。
宋枝枝这个模样,比她们初次相见的时候看着还好可怜。
“阿烛……”她虚弱的只能用气音说话,喃喃道,“三娘、是不是来找你了?”
三娘?
阿烛觉得她状态不大对,捧起她的脸,与其对视,“你看着我,七娘,看着我说话。她是让人来找我,但被松雪阿姊她们拦下了。”
“她……”宋枝枝艰难道,“她比五娘还要可怕。”
宋枝枝像是陷入了梦魇,眼泪不住流,张着嘴,喘着气,却说不出一句话。
好痛。
她说。
她松开阿烛,慢慢跪坐在地,抓着头发,抱紧脑袋。
不做就不会错。
不错就不会罚。
可是、不对。可是什么?到底哪里不对?宋枝枝摇头,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叫、指责。冷漠的眼神,厌恶的语气,高高在上的神情。
不该是这样的……三娘……
她怕、她怕……
“七娘,别怕、别怕。”阿烛跪在她面前,抱住她,“没事的,别怕,我在这里。”
宋枝枝对宋三娘的反应太大了。
如果说,宋枝枝在宋五娘面前只是怯懦、自卑,对宋三娘,就只有难以言说的惊恐与畏惧。
宋枝枝哭起来,在阿烛的怀里,双手紧紧攥成拳,像是抓着并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哭的绝望又痛苦。
仿佛就要溺死在水里。
“阿烛……”泪水之中,满是惊惧与麻木。宋枝枝慢慢靠近,贴着阿烛的脸,在这方寸之地,寻求着最后一点保护。
她闭了闭眼,以气音说着好几年前的秘密。
“三从四德、逆来顺受……若被男子触碰,便要剁手,以此为戒。”
她说的很轻很慢。
闭上眼,就能看见那血淋淋的场面。
“她被府中的下人摸了手,她勃然大怒,她被砍去了整个手掌,她撞柱自尽,以证清白……”
什么?
你在说什么?
阿烛神情呆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第一个“她”,应当是个女婢。第二个“她”是宋三娘,所以是,因为身边女婢被下人摸了手,所以不干净了,宋三娘让人砍去女婢的整个手掌,女婢疼痛难忍、撞柱自尽,以证清白?!
阿烛整个人都傻了,汗毛竖起,毛骨悚然。
“宋……姨母……”她受到影响,同样低声道,“不知情吗?”
宋枝枝阖眼,在阿烛的怀里,竭力不让自己发抖。
“她说,是她自己……坚守清白,不愿受其玷污,心甘情愿自尽。”
这是闹的最大的一件事。
但在宋槿容的解释和其他女婢的证词下,宋夫人也只好相信,没过多久,便揭过不提。
那个时候,恰好宋豫不在府中,否则绝不会容忍此事。
但宋枝枝亲眼看见了。
她和宋五娘坐在窗牖之下,被逼着抄写《女书》,忽然听见女婢的哭声,而后是一声惨叫。
登时鸟雀惊飞,不寒而栗。
宋枝枝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就看见整个手掌滚落在地。
鲜红的血,汇成小溪。
真的是一片红!一片红!
宋枝枝不知道是怎么转过身,她紧紧抱住宋五娘,努力挤出声音,“阿姐、阿姐、阿姐……”
别看、别看、别看。
不要看。
宋五娘看见了吗?
或许看见了,又或许没有看见。她抱住怀里的妹妹,以为她不想抄了,其实她也是,于是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等到宋夫人过来,宋枝枝什么也没说,整个人就昏了过去。
她接连烧了好几日,吃不下一点东西,只能在昏睡的时候给喂些汤水。
宋夫人贴身照顾着,眼泪流了好多,头发也白了几根,直到宋枝枝开始好转,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母女二人都瘦了一大圈。
宋枝枝更是只剩下骨架子。
从那以后,宋枝枝再也没有去过宋三娘的院子。她不肯出去,不肯见人,只窝在自己的房间里。
宋夫人对宋枝枝没有了任何要求。这和侥幸捡回一条命又有什么区别?她什么也不求,她也不要宋枝枝多么娴静端庄、聪慧懂事,她只要她的女儿活着!
宋夫人每每看见宋梧月恨铁不成钢,就要责怪,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宋梧月只是管教妹妹,宋夫人也只能顶多训诫一二,难道还要打她罚她?然后从那以后,越发姐妹离心不成?
一碗水端平,说来容易,做来难。
宋夫人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儿,去打杀另外一个女儿。
这都是她千辛万苦生下的骨肉啊。
宋枝枝知道,她明白,她心疼、体谅母亲的不易,所以她选择容忍。
“阿烛。”她哽咽道,她好想、好想离开这里,逃离这个家。
可是她不愿意阿娘伤心难过。
懂事的孩子往往都是受伤的那一个。
宋枝枝好像还是那个宋枝枝,是三娘口中“不配做阿娘女儿”的小娘子,是五娘口中“灰溜溜、跟老鼠一样”的宋吱吱。
五娘说,“枝枝,你应该叫吱吱才对。像老鼠一样,看见人就跑,只会吱吱叫。灰扑扑的,一点儿都不大气。”
为什么要让她想起来。
宋枝枝哭到失声。
她明明已经,已经很努力地去忘记了。
为什么不能放过她啊。
“七娘,七娘你听我说。”阿烛努力镇定下来,“你不想让宋姨母知道,没关系,我们去找阿姐。”
在阿烛心里,阿姐无所不能。
阿烛也想做一个大人,可是碰到这种事情,她没有办法,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只有裴明时。
阿烛喊了一声松雪,宋枝枝明显慌乱起来。
“别怕。”
阿烛抱着她,不让她有任何逃离的机会。
宋梧月已经不会对宋枝枝有任何影响,但是宋三娘……
阿烛光是想到那个血淋淋的画面,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抱紧宋枝枝。
呜。阿娘。
阿娘不在。
阿姐,她要阿姐。
松雪走过来,也有些诧异,没想到宋枝枝的反应这么大。
“怎么了?”
“阿姐呢?”阿烛呜呜道,“我想要阿姐。”
宋三娘那个时候让人来叫她,不会也是想砍她手吧。
阿烛整一个头皮发麻。
松雪愣了一下,道:“三娘……”
裴明时在宫中行三,她们也是唤的三娘,但这个时候,这两个字对宋枝枝来说无异是一种刺激。
松雪很快改口道:“公主今日正好没什么事,我带你们去找她。”
说走就走。
松雪唤了颜娘子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默契不必多提,颜娘子微微颔首,走到宋枝枝身后,出手极快,银针点穴,便安安静静地昏睡过去。
颜娘子示意阿烛放手,道:“不必惊慌。”
将人接了过来,
松雪解释道:“七娘情绪太过激动。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容易惊厥过去。还是让她歇一歇吧。”
阿烛点点头,抱着松雪的手臂,也不提什么傍晚跟着奚澜学骑射了。她现在就想快点离开。
她不提,松雪自然也不会去提。
虽然松雪觉得奚二郎就需要阿烛管着,但也不可能说就把自家的小白菜送到猪面前让它吃。
三娘会宰了她的。
颜娘子抱着宋枝枝上了牛车,松雪充当车夫,走得极快,也就没什么人知道。
等宋梧月悄悄跑过来找她们时,才发现一个人也没有。
青霜面色苍白,还以为她们出了什么事。
宋梧月惊怒交加,道:“她们人呢?!”
难道是在三娘那吗?
青露也不知道,不过她并不是很担心,因为松雪和颜娘子也不在府中,那就说明她们至少是安全的。
七娘在府中并不快乐,这十三年,还不如庄子上的短短数日。
青露不会什么大道理,她只知道一点,主子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七娘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从没有责罚过任何仆婢,她们但凡有难处,都会帮忙。
青露不想她难过流泪。
“五娘……”青霜抖着唇,道,“会不会是在三娘那……”
“你闭嘴。”宋梧月厌恶地看她一眼,恨她在宋槿容面前一五一十地说出宋枝枝和阿烛的事情。
“你最好祈祷七娘和阿烛没有事,否则,我绝不会让你留在府中!”
扔下这句话,宋梧月脚步匆匆、想也不想就去找宋三娘。
她是很怕宋槿容。
可是……
可是她不能放任宋枝枝她们不管。
那是她唯一的妹妹。
·
牛车在青吟巷中停下。
公主府邸。
门外的人看见松雪,微微一怔,忙不迭下来相迎。
“可是有什么要事?”
“我们要见三娘。”
一行四人走进去,颜娘子熟门熟路、带着阿烛和宋枝枝先到裴明时的住处。
把尚在昏睡之中的宋枝枝先安置了。
松雪则是请人。
裴明时正与人谈及军中要事,看见松雪过来,眉心一跳,第一反应便是阿烛出了什么事。
“三娘,阿烛想见你。”
“怎么了?”
松雪见她这样,便知道误会了,忙道:“阿烛无事,倒是七娘……”
与七娘有关。
裴明时心下明了,身边的魁梧男子见状便道:“末将先退下。”
裴明时点头,提醒了一句:“魏氏的那一批良马,我要定了。”
“末将明白!”
他走后,松雪便将大致说了个明白,“也不知宋三娘做了些什么,就连阿烛也被吓到了,两个小娘子面色煞白,实在可怜。”
裴明时眉头紧锁,快步流星,才走进去,就将扑过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乖乖。”她摸着阿烛的脸,有些凉,“发生什么事了?别怕,跟阿姐说。”
阿烛摇头道:“阿姐,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但她到现在都冷静不下来。
明明宋枝枝也没有说的很详细。
阿烛张了张嘴,打了个哆嗦。她忽然有些佩服宋枝枝,她光是想到那个画面,她就害怕,她根本无法复述出来。
“阿姐、阿姐……”
阿烛看向床榻上的宋枝枝,抖着声音道:“宋三娘、她以前、以前、以前……”
砍人手!!!
这三个字怎么都说不出来。
阿烛眼泪冒出来,呜了一声,废了好大劲,才把事情经过说明白。
裴明时摸着她的脸,道:“阿姐听懂了,不用说了。”
松雪都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宋三娘会干出这样血淋淋的事情。
更没想到是,宋枝枝竟然还看见了!
她那个时候才多大啊,十岁有吗?
换做其他小娘子,还不得惊惧发疯。
“听我说。”裴明时认真地看着阿烛,“告诉阿姐,你怕的是什么。”
是血淋淋的伤害和死亡。
还是宋三娘的所作所为。
如果是前者,裴明时就要开始思考,尽量避免让阿烛知道她所做的事情。
如果是后者,那就更好办了。
阿烛喃喃道:“阿姐,她到底在做什么啊?她就这么痛恨,不守妇道……”
可那个女婢没有做错什么啊!
被占了便宜的是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处置那个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