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南最里的一处小院,离宋豫的住处很近。
原先是宋夫人用来给家里小辈训练用的,但没想到自己两个儿子都不大爱动,大的整日沉迷炼丹,小的少年老成、整日苦读,前不久也去了偏远之地上任。至于庶出更不会过来了,久而久之也就荒废在这。
后来知道阿烛要锻炼身体,宋夫人还很高兴,忙让人把杂草清理干净,腾出空地来。
先前阿烛一个人也会在这边训练,或不是在这边亭内习琴,多数是习琴。松雪不在的时候,奚澜没少被她逼着听那魔音,还得指点哪里出错。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奚澜远远就听见了那若有若无、细听如涓涓细流般宁静的琴音。
他嘴角微扬,径直而入。
小院只有两间屋子,一块空地,外加一个凉亭,可以称得上是空空荡荡,一览无余。
“阿烛!”
声音落地,几乎是同时,奚澜迎上了里头三人的目光。
奚澜眼中的错愕分外明显,因为完全没有想到阿烛的身边还有其他人。
紧跟着,他耳根子迅速红了起来,假装感受不到脸颊热意,故作镇定道:“你在忙吗?那我先走了。”
不对,他不应该这么说!
奚澜想咬舌头,这样意图太明显了!
不这么说该怎么说?脑子另一个声音冒出来。
奚澜头一次恨自己嘴笨。
松雪抿嘴笑,顾及着年轻郎君的面子,没有笑出声,但这也足够让奚澜尴尬的走不动路。
奚澜我行我素惯了,是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阿烛是别人吗?
那是他的心上人。
他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准备转身离开。
松雪轻唤一声:“奚二郎君且慢。”
她看了一眼阿烛,只见她背着手,小脸红扑扑的,目光飘忽不定,也不知道哪来儿的心虚。
得亏没叫三娘看见这一幕,否则越发没个好脸色,还要连带着奚大郎君一起吃冷脸。
松雪笑道:“想必奚二郎君是有要事寻阿烛,正好她也忙完了,我们就先行一步。”
“不——”不必二字到嘴边,愣是说不出口。
“……”
奚澜好恨!
该说的时候不说!
这嘴还能不能要了?
松雪了然一笑,对阿烛道:“你们慢慢聊。”
“……嗷。”阿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更多的还是害羞,就像是偷跑出去玩、被大人抓到了一样。
嗯?
这个比喻好像也不对。
正胡思乱想着,奚澜已经走到面前。
时下推崇阴柔之美,士族郎君比一些小娘子还要重视容貌,平日里出门都是细粉敷面、簪花描眉,全身满是熏香味儿,就跟花蝴蝶一样。
奚澜虽然长得白净,但眉眼却有些犀利,是那种带着一点儿什么都不在意的轻狂,不开腔时,冷冷的,就像是冬日的凛冽寒风。和当下的审美完全是两个风格。
怎么说呢,喜欢的人会很喜欢,觉得他那种眼神很勾人,勾得人心痒痒。不喜欢的人就觉得他太没气度,毫无士族郎君的风雅高贵。
可他此刻低眸望来,眼里装满了整个她。
“怎么了?脸这么红?”
奚澜轻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短暂的触碰,很快就将手收了回去。“听五郎说,你昨日病了?今日有没有好一些?”
“……已经好了。”阿烛眨了下眼,她的脸很红吗?应该是天气太热了,晒红的缘故。
阿烛目光游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好像也不对,他们明明是站在廊下。
身后就是古琴,除此之外就是几张跪坐用的软垫。
连盏清茶也没有。
奚澜从袖中拿出一小包饴糖,“药苦不苦?是不是这几日太累了,还是天气闷热的缘故?”
宋家上上下下其实都还算节俭,尤其是宋豫这边,平时日常起居,都是自己打理,冬日不用碳,夏日不用冰。
不过阿烛肯定受不了。
奚澜心里想着该从哪里弄些冰来,他也不要多,至少够用一个夏天的吧。
“少池哥哥。”阿烛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看他,虽然有些害羞,但还是正事要紧,“你昨日去办事了,办的怎么样啊?”
奚澜顿了下,虽说大兄不许他鲁莽行事,但阿耶的信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送到,若是耽搁久了,难免横生枝节。
薛桓是一定会处理掉如意县主的,至于怎么处理,就得看哪个倒霉蛋会落入圈套了。
既然奚澜不上套,那总归还有其他人。以薛桓的心性,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奚澜于阴谋诡计上并不大厉害,便照搬了阿烛挑拨离间那一套。虽说有些蠢笨,一眼就能看穿,但对付如意县主是足够了。
“你让人告诉如意县主,薛二郎心心念念除掉她,想让她先一步下手?”
阿烛有些怀疑,“这种办法我已经用过一次了,如意再傻也知道警惕,能行吗?”
奚澜笑了一下,道:“我们要不要赌一赌?”
“不要。”阿烛警惕性十足,“你若是允诺如意县主,事成娶她……那她自然会听话办事。”
她撇了撇嘴,不大高兴:“才不赌。”
“没有。”奚澜当然不可能答应如意县主。他对安成郡主母女俩深恶痛绝,甚至连敷衍都不愿意,又怎么可能虚与委蛇?
“我没有暴露身份。”他解释道。不光是防着薛桓和如意县主,更重要的是,奚澜不能让兄长知道,他私底下做的事情。
兄长肯定会生气的。
阿烛道:“你不必解释……”
奚澜道:“我不想让你不高兴。”
直接又坦荡。
阿烛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温度又回来了,脸蛋红的要冒烟,“我、我才不会生气。”
“我知道。”奚澜认真道,他知道阿烛从来没有将如意县主放在眼里,但他就是不想让她误会。
梦里的奚澜,孤直高傲,自尊心强、还好面子,他仿佛学不会低头,所以吃尽了嘴硬的苦头。
惨痛教训都已经摆在眼前,奚澜再傻也不会非要撞南墙去证明一下梦境的真假。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上的小毛病。
真要改也不是不行……
反正低头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迟早的事情。
那为什么不能早点做?
奚澜同样清楚阿烛到底有多受欢迎,是那种不论男女都喜欢的灵秀美丽,她性子又好,能屈能伸……若不再抓紧些,后悔莫及的还是自己。
奚澜念了一声:“阿妍。”
轻轻的,就跟风一样,掠过心尖尖,留下一片酥酥麻麻。
阿烛见他笑,推了他一下:“你不要喊我……”
有些不讲道理。
奚澜笑得更开怀了,看着她:“好霸道啊。”
阿烛扑哧一笑,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好凶的!”
她张开手,像只小老虎,露出牙吓人。
这个是跟阿兄阿姐他们学的,她被阿娘抱在怀里,阿兄和阿姐就轮番来吓她,看她被逗的眉眼弯弯,阿姐就凑过来亲她的脸蛋。
阿烛本来只是想抓住奚澜的袖子吓一吓他,没想到他不躲也不避,她有些错愕,来不及停脚,紧紧抓着奚澜的手臂,一头撞在他心口。
扑通、扑通。
强劲有力的心跳。
奚澜压平嘴角,竭力克制欢喜,却控制不住头脑一热,垂在身侧的左手碰了一下阿烛的肩,轻轻抱了一下。
虽然很快松开,但阿烛又不是没有感觉!
她听着奚澜的心跳,自己的心里仿佛也住了一把拨浪鼓,不停摇啊摇,发出噔噔噔的声音。
啊!
阿烛赶忙推开他,紧张的开始胡言乱语,“虽说是我冒犯,但我是不会负责的啊!你也抱我了,我们也算是扯平了……”
“不扯平又该如何?”
奚澜打断她的话,重新垂落身侧的手渐渐收拢,掌心渗出细细密密的手汗。
他看上去镇定极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怎么记得,我们头一回见面,阿烛就说,对我一见钟情、情根深种?”
奚澜想,面子才值几两钱。
他当时是穷疯了吗?就缺这么点?阿烛敢说他有什么不敢应的!
白白错过一个机会。
阿烛噎住,她当时、当时就是有意为之,奚澜不是都已经看出来了吗?为什么旧事重提……她难道不要面子吗!
奚澜深吸一口气,又问她:“不扯平好吗?”
什么意思?
阿烛默默红了脸。
奚澜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都想好等过几日时机成熟再和阿烛郑重提起此事,但看着她绯红如朝霞的面颊,鬼使神差间就开了口。
“我可以负责。”
“……”阿烛呆了片刻,憋出一句话:“这点小事,就不必说得这样严重了吧?”
语气颇像提了裤子、翻脸不认账的臭男人。
奚澜指尖微微泛白,点了点头,客客气气道:“我们九江奚氏有祖训,不仅女子要守贞洁,男子亦是如此。你碰了我,就得对我负责,否则我日后孤苦一生,便是你的……”
“什么?”
阿烛这下是彻底傻了。
她心如小鹿乱撞,还以为奚澜会说出那句话,没想到,没想到他疯了!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九江奚氏哪有这种祖训?我回头就问少煦哥哥,你少蒙我。”
她看着有这么好骗吗?
奚澜“哦”了一声,诧异道:“你不知道吗?你以为大兄为什么一直跟在裴明时身边,不就是因为——”
及时止住。
奚澜若无其事道:“你不知道就罢了。没什么。”
说一半藏一般最讨厌了!
阿烛的好奇心被钓起来,恨不得撬开他的嘴。
“什么没什么?你说啊,少煦哥哥和阿姐怎么了?阿姐不是那种人!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误会!少煦哥哥肯定也不是因为、因为这种……”
她说不下去了,只干巴巴道:“少煦哥哥跟在阿姐身边,是被她的气度所折服。“
奚澜忍笑忍的好辛苦,风轻云淡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阿烛呆呆地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好半天才道:“你们家里……真的管得这么严吗?”
“你之前从未提起过。”
因为本就是他随口瞎说。
谁知道阿烛真的信了。
奚澜道:“这种不甚光彩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阿妍,你当真不负责?”
阿烛下意识摇头。
不行、不行。
阿姐会生气的。
奚澜的眸光瞬间黯淡下去,安慰自己,还好只是玩笑话……但她当真了!还这样拒绝他!
奚澜摇摇欲坠的面子又回来了,觉得有些难堪。
他以为,阿烛多多少少,还是会有那么一点喜欢他的。
阿烛嘟囔道:“太草率了,这不行、不行的。你们的祖训太不讲道理了,你都不喜欢我……”
“谁说的?”他驳的很快,几乎脱口而出,眉眼间还有些郁郁。
说完两个人才反应过来,齐齐愣了一下。
“啊、啊?”阿烛结巴了一下。
“没、没什么!”奚澜忍不住别过脸,他恨,他怎么就不是个哑巴!
奚澜很快转过来,咽了咽口水,想要抓住这个机会,道:“我不是玩笑,我真心实意,我……没有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就是喜欢吗?
奚澜又想把自己给毒哑了。
喜欢两个字,就这么难吗?
还是说,他就这么怕紧步后尘、像梦里的自己一样,被阿烛拒绝?
奚澜动了动唇,低声道:“我、喜欢……你。”
奚澜定定地看着她,她一动不动,似乎……也有些紧张?奚澜鼓起勇气,又道:“阿烛,我喜欢你。”
说出来就仿佛松了口气,心头的大石也跟着挪了位置。
坦诚心意这种事情,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没什么丢人的。
大不了、大不了日后就当作没发生。
……不行!
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能当做无事发生?
阿烛不同意,他就再努力。
奚澜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阿烛,你听见了吗?”
阿烛心想,她还没有失去听觉。
是真的诶!!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捏着那一小包饴糖,道:“阿姐不让我和你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奚澜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颗心从紧张期待,降至冰点。
一只小手悄悄勾住了他的衣角。乌亮的眸子浸着水光,藏着羞涩、紧张。
“我们偷偷的,行吗?”
·
小剧场
上一秒,奚澜:哦,我死了
下一秒,奚澜:耶!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