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娘找她做什么?
阿烛不明所以地看了青露一眼,后者的脸上难得出现警惕严肃的表情。
宋三娘在宋家算是一个比较神奇的存在。虽说她与宋枝枝一样,深居简出,但前者是因为今年定下了亲事,备嫁期间,不宜外出。
就连之前宋家准备的流觞宴,宋三娘也只是简单露了个面,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然宋三娘在士族贵女中的名气出奇的高,颇受文士的追捧,与清河崔氏的十二娘并称为“清河双姝”。
阿烛在宋家住了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宋三娘一回。偶尔听宋枝枝提起,也是寥寥几句带过,总归是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她也就没有多问。
怎么这么巧,她昨日刚与宋梧月闹不高兴,今日宋三娘就找了上来。莫非是想要为姊妹抱不平?
阿烛的心中刚掠过这样一个念头,青露便上前一步,道:“秦娘子还要去老太爷那,只怕是不能去见三娘。”
那女婢看了一眼青露,一板一眼道:“不过是问个话的功夫,想必是能抽出来的。秦娘子不必担心,五娘也在。”
这话说的,让人越发难以放心。
好在这个时候,松雪和颜娘子到了。一个如春风拂面,一个若秋风肃肃,并肩而行,各有各的美丽。
松雪和颜娘子也算是宋家的常客了。前者时常跟在裴明时身边,后者则为宋老太爷和宋夫人调理过几次身体。
松雪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宋三娘身边的女婢,笑道:“这是怎么了?都站在这。”
青露暗暗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听那女婢道:“见过松雪娘子。今日天儿不错,三娘想请秦娘子移步品茶。”
松雪笑道:“原来如此。只是阿烛不爱清茶,倒要辜负三娘美意了。”
颜娘子冷冷淡淡道:“还在长身体,不许饮茶。”
阿烛就笑眯眯的,不说话。
“酪浆也已经煮上。”好半天,那女婢才干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可以看出,她在松雪和颜娘子面前完全不像刚才那样有底气。
颜娘子神情一冷,看也不看旁人,道:“阿烛,过来让我瞧瞧最近训练的如何。”
阿烛跟了上去。
松雪对付一个女婢自然是轻而易举,含笑说了两句,便将人给打发了。
她不禁摇头。
这宋三娘,真是不安分。
小块的训练场地,阿烛撑着摇摇欲坠的手臂,柔软的掌心贴着地面,没一刻钟,就累的气喘吁吁,整个人险些趴在地上。
颜娘子皱眉道:“没人盯着,就松懈如此之多。”
松雪在一旁道:“好了好了,这些日子热的慌,阿烛也辛苦了。先起来,休息会儿。”
阿烛咳了几声,吃了一嘴的灰尘。
松雪用帕子擦了擦阿烛的手心,笑道:“阿烛昨日去了郡主府,可是收获颇多啊。”
“还好、还好。”阿烛忍着疼,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松雪阿姊帮我看看,有什么能用得上的,不要客气。”
“好啊。”松雪笑了笑,低头给她吹了吹红通通的掌心,没想到这小身板,还真让她一天天的给坚持下来了。
“不过我们也不缺什么,三娘的腰包丰着呢。阿烛的东西,就自己好好保管着,用在七娘的庄子上也是善事一桩。”
·
“善事?”不含一丝感情的重复,宋槿容抬起眼,问道,“五娘,你就是这么照看七娘的?”
宋梧月皱眉,道:“什么叫我这样照看七娘?她难道还是个孩子,非要我日日盯着才行吗?!”
宋槿容坐姿端正,如神像一般庄严肃穆,一举一动,都完美无缺,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夜不归宿,与庶民同流合污,你管这叫做善事?还与长姊顶嘴,这些年的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
宋槿容挑剔的目光落在宋梧月身上,冷冷道:“你是要纵容七娘毁我们宋家名声是吗?”
宋梧月呼吸一窒,动作迟缓、如有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头,咬牙道:“七娘只是一时糊涂,想着翁翁良善,所以效仿一二。”
“翁翁是翁翁,七娘是七娘,她怎么能和翁翁相比?她一个女儿家,不看《女书》,反倒去翻些不入流的东西,身上哪里还有半点女郎的样子?真是恬不知耻、败坏门风。”
半个时辰前,宋槿容的到来让整个院子陷入一片死寂。明明宋梧月才是这里的主人,可所有女婢看上去却更敬畏三娘一些,一个个噤若寒蝉,如木塑般一动不动。
宋槿容对仆婢要求极其严苛,虽不似如意县主那般动辄打杀,可软刀子磨人,她罚人的手段,通常是将《女书》、《女戒》抄上百遍千遍,将人硬生生折磨的精神恍惚,倒背如流,方才满意。
宋梧月不喜欢和宋槿容独处一室,她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此刻面对宋槿容的指责羞辱,也是如鲠在喉,说不出半个字。
她该怎么反驳?
本来就是宋枝枝的错。
如果不是她糊涂,又怎么会让三娘抓住话柄,就此发作?
明明都知道的,三娘的脾性……
宋梧月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胡思乱想着,只觉胸腔烦闷,有些难以呼吸。
这时,女婢悻悻然回来,跪在一旁,低声回话道:“三娘,秦娘子不愿过来。”
宋梧月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她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庆幸。庆幸阿烛没有过来。
“阿娘不是准备认她做女儿?便是这样恃宠而骄、不敬兄姊的?”宋槿容冷声道。
“秦娘子看样子并未将三娘放在眼里。她身边的松雪娘子、颜娘子二人也是护得死死的,生怕奴要做什么,就把奴赶了出来。”
宋梧月忍不住道:“休要颠倒是非!松雪与颜娘子是公主派来照顾阿烛的,对她另有安排,你不说清缘由,就要把人请来,得有多大脸面,天下人都要任你驱使不成?!”
“五娘。”宋槿容出声,目光审视,落在宋梧月身上。“身为女郎,便要有女郎的样子,你这样激动蛮横,还有没有点规矩在身上了?”
宋梧月道:“我教训个婢子,阿姊也要说上两句。怎么,这婢子金枝玉叶,我还说不得?”
“掌嘴。”
宋梧月一惊。外头走进三个婢子,面色木然,一人抓住女婢一条胳膊,中间的人抬手狠狠扇了下去!
啪、啪、啪。
打了几下?
五下,还是七下?
去请阿烛的女婢被打得嘴角出血,却依旧跪的板板正正,精神恍惚一瞬,低头认错道:“奴该死,奴有罪。”
“办事不力,乱嚼舌根,目无尊卑。毫无女郎谦卑之德,回去再抄书五十遍。”
女婢感恩戴德,道,“谢三娘宽宏。”
宋梧月整个人都傻了,脑子乱成一团,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
宋槿容没有放过她,冷冰冰的目光投来,道:“我的女婢,我自然会处置。就不需要五娘插手管教了。倒是五娘,你近来脾气见长,竟自降身份与一女婢计较,简直有失颜面。可也是那秦娘子的缘故?”
“与她有什么干系?”好久好久,宋梧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脑子乱成一团,觉得自己仿佛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觉得宋槿容做的都是对的,一半又尖声叫着想要逃离。她甚至能看见两个自己在撕扯打架。
这到底是三娘病了,还是她病了?
宋槿容对着一旁面色苍白、如纸糊似的人道:“青霜,你即刻去把七娘请回来。我倒是要瞧瞧,她现如今变成了个什么样子。”
“离经叛道、不知羞耻。”
“不……”一声细微的低语,宋梧月张了张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发出了这个声音,可好像没有人听见。
宋槿容道:“我只是一段日子没管你们,就闹出很多事情。我若是今日没有过来,你是不是也不准备和我说?五娘,你的胆子可比七娘大多了。”
宋梧月终于找回来了一丝清醒,低声道:“阿娘和翁翁都是知情的。那庄子还是阿娘给的她,可见阿娘是同意的。毕竟……也是善事,只是七娘行事失了分寸……”
“阿娘从前是如何偏爱七娘的你忘了不成?!”
宋槿容眉眼一厉,手中的茶盏摔了出去。
“七娘自小就被阿娘疼着,恨不得当作眼珠子似的爱护。惯子如杀子,你看七娘有什么用?!阿娘不管不教,才要我们来好好管教,否则,等七娘日后议亲,有哪家愿意下聘?她一个人出错,还要连累我们所有宋家女,出嫁的、没出嫁的。宋氏门楣,都要因她一人蒙羞!”
“……”
鸦雀无声。
宋梧月喉间干涩,像是被说动,回忆起了宋枝枝小的时候,阿娘是怎么偏爱照顾这个最小的女儿。
就是因为阿娘太惯着宋枝枝,所以她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无法无天、不受管教的模样!
宋槿容缓了缓语气,劝诫的口吻。
“身为女子,就该三从四德,恭顺谦卑。五娘的脾气还是太大了些,日后夫婿不喜,还要责怪说是我们宋家没有教养。至于七娘,等她回来,我再好好教她。”
不知过了许久,屋内响起一声低低的“是”。
宋槿容这才露出满意笑容,这才是一个女子应有的柔顺谦卑。
也就是阿娘太过宽容,骄纵了她们,所以一个个的都不听话。
宋槿容起身,道:“既然这位秦娘子如此难请,那我就亲自走一趟吧。”
宋梧月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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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烛的琴学的如何了?给我看看。”
松雪在外头办事,可心里依旧记挂着阿烛,记挂她有没有偷懒,有没有用功。
一一考过之后,松雪露出尚且满意的笑容,揉了揉阿烛的小脑袋,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说:“阿烛的骑射功夫也得跟上,改日让三娘得空了教你。我记得,阿烛是会骑马的吧?”
“会。”阿烛这才舒出一口气。
骑马还好,不是很难。
颜娘子道:“手劲还不够,怕是拉不了弓。”
松雪沉吟道:“那从明日起,训练时加上负重。”
阿烛:“……”
什么,什么和什么?
她咽了咽口水,拉了拉松雪的袖子,道:“松雪阿姊,有件事情,我想问一问你们。”
阿烛便把和宋枝枝商量过的请求说了出来。
松雪诧异了一下,颜娘子也跟着望过来。
裴明时是知道宋枝枝郊外庄子上养了些人的,她还对松雪道:“七娘瞧着胆小,可实际上比她两个阿姊都要胆大,又有韧性。璞玉可琢,坚定不移,心性难能可贵。”
所以松雪欣然同意,笑着问道:“阿烛怎么想到的?”
不是看不起她们的意思,只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最初只是抱着救人的动机和一腔孤勇放手大胆去做,可以说是走一步算一步,虽然也在慢慢成长,可许多事情到底不如年长者思考的周全。
在松雪的准备中,宋枝枝最起码还要几个月才能反应过来这些问题。
而不是说像现在这么快。
松雪指了指一旁的颜娘子,道:“别院里亦有一支娘子军,训练有素,由颜娘子管着,身体上的毛病,也是颜娘子一手调理,虽不如男子强壮有力,可凭着一股巧劲,真遇上事,比男子还要厉害三分。”
阿烛露出星星眼。“哇——!”
颜娘子别过脸去,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松雪道:“阿烛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开始,就不能轻易放弃。七娘不会心疼吧?”说的是庄子上的那些妇孺。
“不会。”阿烛道:“七娘是为了她们好,庄子上不可能一直养着她们,只有有价值的人,才能好好活下去。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不好吗?”
“更何况,再艰苦的日子也过来了。”
撑不下去,就只能被送走。或是继续留在庄子上做事,每日只供两顿食。但浪里淘金,最后留下来的,才是值得信任可用的。
松雪微微皱眉,与颜娘子对视一眼。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