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用午食前回了宋家，这一趟出去可谓是满载而归。
阿烛回来后，先去宋豫那边知会一声，小童说宋豫还没起，嘴上还抱怨着：“老先生肯定是昨夜不睡，劳心劳神的，这回头又累跨了，看三娘说不说他。”
门窗敞着，空气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药味。
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味道。
“先生病了？”
“老先生的身子骨不大好，隔三差五就得吃药。”小童道，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反倒过来宽慰阿烛。
“人上了年纪，难免会冒出各种毛病。老先生是这样，秦娘子和我，以后也会这样。所以秦娘子不必担心。”
“……”阿烛震惊之后，受教地点头，感叹道：“五郎，你长大了诶。”
小童得意地挺了挺胸膛，那是自然！
“秦娘子先回去吧。嗷，对啦！这里是少煦师兄替老先生布置的功课，秦娘子过两日别忘记交上来哦。”
青露十分自觉地将功课接过来。
阿烛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小童一拍脑袋，“差点又给忘了！秦娘子等等，还有些东西。奚二郎君买了些吃食，都是秦娘子喜欢的，让我看见转交。”
“公主和少煦师兄这两日又不见人影了，就连奚二郎君也是，早出晚归。还有七娘，你们怎么都这么忙呀！”
小童鼓起腮帮子，他一个人在这院子里，也很无趣的好不好。
阿烛分了几包零嘴给他，这下轮到她骄傲了。
“我们都是大人，大人都是很忙的。”
小童有点艳羡地看她一眼，又不想暴露自己，“嘁”了一声，将她推出去：“那你们都走吧走吧。”
阿烛走出院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回去再看看，又不大妥当。
“青露阿姊先回去吧。我去一趟宋姨母那边。”阿烛道，她在宋豫这边已经不是第一次闻到药味了，小童的催促也让她忍不住往不好的地方去想。
青露不是个多话的性子，点了点头，帮她把东西都带回去。
阿烛过来的时候，宋夫人正好要用午食，只有她一个人。看见阿烛，宋夫人脸上的笑容绽开，让人多加一副碗筷，非要她在这陪着一起。
宋夫人道：“五娘今日没过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三个女儿里，宋枝枝是一贯不爱走出自己院子的。宋三娘已经开始备嫁，每日也就早上过来陪母亲一同用食，宋五娘倒是时常过来，或早或晚，一日里头总有那么两回陪在母亲身边。
今日却早早打发了人过来，说身子不大舒服，没多少胃口，小毛病而已，不必请医师来看。宋夫人也就随她去了。
宋夫人或许对自己的孩子总有疏漏的地方，但她实在算得上是一个豁达明朗的母亲。
她从来没想过要束缚自己的孩子，不论是对沉迷炼丹的长子，还是被外放穷乡僻壤之地的次子，以及三个各有各的性情的女儿。
她只希望她的孩子平安康健。即便是宋枝枝做着与士族贵女的身份不符的事情，可只要她发自内心的高兴，宋夫人就愿意满足她、支持她。
或许就是因为宋夫人的放纵，导致了宋五娘她们对唯一的小妹妹各种不放心，她们觉得宋枝枝往后会吃亏，会受罪，所以必须要按照她们说的做。
阿烛在酒楼里用了几块饼，不是很饿，但也陪着宋夫人用了一些，快用完的时候，才问起宋老太爷的病。
宋夫人愣了一下，好半天才笑道：“家公年纪也大了，难免生些小病。早先我还想拨些人近前伺候，这样也能安心些，但长辈不喜人多，只好作罢。”
阿烛问道：“请人来看过了吗？”
宋夫人知道她孝顺，一颗心软的不像话，但家公的事情，就是她的夫婿、现在的宋氏家主也无权过问，她身为儿媳，只能无奈笑道：“既是煎了药，想来是请人看过的。家公有时也是孩子脾气，不乐意我们管着。”
阿烛适时收了话题，跟宋夫人提起今早去郡主府分家私的事情。
她在宋家白吃白喝这么些日子，受人照拂不说，宋夫人是真心实意将她看作女儿对待的，阿烛不能心安理得享受别人的付出与疼爱。
感情这种东西，往往都是相互的。
当阿烛提出把分来的财帛一分为二，还没说完，宋夫人就眉头一皱，不高兴了。
“那本就是安成郡主亏欠你的，你好好拿着，想怎么用随你自己高兴。但莫要再说这种话。”宋夫人嗔怪道，“你这是没把宋家当自己家，也没有把姨母当亲人看待，真是伤透了姨母的心。”
“没有！”阿烛立马道，“我就是把这儿当做自己家，才有什么东西都想着家里，想着姨母。况且我年纪小，又不懂得打理，万一大手大脚的被人哄骗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阿烛抱着宋夫人的手臂，眨巴眨巴眼睛，“一半而已，又不是什么多珍贵的宝物，我还自己留了一半呀。”
宋夫人哪里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又通透又乖巧，这样的孩子怎么能不招人疼？
宋家不差她这点东西。宋夫人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到时候等阿烛出阁，一并放到她嫁妆单子里，绝不叫任何人轻视了她去。
“好好好，那姨母先帮你保管着。”宋夫人答应下来，阿烛就一个高兴忘形，搂着她的脖子，道，“我的就是姨母的！”
家人不就是如此吗？
阿烛对待家人，向来是毫无保留的真诚和付出。
宋夫人搂着她，笑得开怀，眼角的细纹加深。
她有两子三女，可不论是哪个孩子，都没有阿烛与她她这样亲近。
宋夫人治家有方，恩威并施，虽从未苛待后院的那几个庶出子女，但也不亲近，对待仆婢亦是如此。也因此宋家叫她管的十分和谐，并不像别家那样乌烟瘴气。
这一点，从宋家上下对待阿烛的态度也能看出。
宋夫人身边的女婢恭恭敬敬送阿烛出来，眉眼带笑，道：“娘子若时常来陪夫人用食，只怕没几日下来，夫人就要丰腴不少。”
说笑了几句，阿烛就去找宋枝枝。
宋夫人以为她知道，就没有提到宋枝枝出去的事情。
阿烛换下木屐，边往内室走，边道：“七娘，我回来啦。本来还能再早一些的，但被薛三夫人带去喝茶了……方才在宋姨母那里，你快来看看单子，有什么想要——”
窗牖下的静坐的人抬起头来，与阿烛对上目光。
这个眼神有些许吓人，阿烛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五娘？”
她往边上看了看，“七娘呢？”
“她在哪，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隐忍着怒火的声音，宋梧月并未起身，一双眸子盯着阿烛，像是第一次认识她，神情失望。
阿烛的第一反应就是庄子上的事情被宋梧月知道了。
她还没转过弯儿来，以为宋梧月只是单纯被欺瞒的愤怒。
“五娘……你听我说。”
宋梧月冷冷道：“你说，我且听着，也让我见识见识，你平日里都是怎么哄骗七娘的。”
哄骗？
阿烛呆了一呆。昔日友好亲昵的朋友，忽然变了副面孔，不仅冷眼相待，还恶语伤人。
阿烛好半天都没回神。
原本侯在外头的青露听到动静，毫不犹豫地走进来，道：“还请五娘冷静。”
宋梧月恨恨道：“我若是不冷静，你这种吃里扒外的早就被打死了！”
这倒是真的。
宋梧月经历了这一个多时辰的怒火煎熬，要不是还仅存了一丝理智，只怕现在阿烛面对的就不是自己了！
她想，暂时不能让三娘知道。
否则以三娘的性子，阿烛和宋枝枝一个都别想好过！
宋梧月怒道：“滚开。”
青露纹丝不动，她是七娘身边的女婢，自然是听七娘的吩咐。一仆不侍二主，即便宋梧月是七娘的亲姊，她也会以保护阿烛为先。
阿烛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对青露道：“你去外头吧。”
往好处想，宋梧月再生气也不会打她的。
往坏处想，宋梧月不一定能打得过她呢。
青露迟疑片刻，退了出去。
她正要让人去给七娘递消息，就见面色苍白的青霜走过来。
青露看她一眼，“你还好吗？”
青霜动了动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下头。
内室之中，阿烛离宋梧月远远的，这让宋梧月更加恼火。
“站那么远，是心虚怕我会吃了你不成？！”
阿烛才不心虚。
她只好走近，坐在以往的位置，抿嘴道：“如果是庄子上的事情，我承认是我与七娘一同商量的……但是——”
还没说完，就被宋梧月打断。
“但是什么？你若不提，七娘怎么可能会忽然冒出这些个念头，她不是那种胡作非为、不守规矩的人！”宋梧月越说越上火，竟开始口不择言，“你乡下长大，没人管教，不懂规矩也就罢了，七娘与你交好，信你护你，你反倒教她这些！她怎么能自甘堕落、与那种人共处一室？！”
这话一说出口，宋梧月就后悔了。
“乡下长大、没人管教、不懂规矩……”
阿烛重复着宋梧月的话，鼻尖一酸，眨了下眼，将雾蒙蒙的水光憋回去，吸着气，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没有哄骗七娘。”
人就是这样奇怪。
就算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也总能在亲近的人面前，因为三言两语而溃败落泪。
阿烛刚经历了温九娘的言语打击，她心里清楚温九娘说的都是对的，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可阿烛不会因为这样的出身就生出低人一等的自卑。
可是、可是宋梧月……
阿烛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以为，她们可以算得上是比较亲近的朋友。
宋梧月是流觞宴上，第一个维护、庇佑她的人。
她嫉恶如仇，即便是在安成郡主面前，也毫不留情。
她也从来没有因为宋夫人的疼爱而针对阿烛。
在她心里，阿烛就和宋枝枝一样，是需要人照顾的。
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宋梧月茫然无措，却不肯低下头道歉，“可是、可是是你让宋枝枝这样做的！她在贵女之中本来就是一个异类了，你怂恿她去收容那些妇人孩童，你以为你是好心吗？”
阿烛忽然明白宋枝枝为什么有时候不愿意在她面前撒娇，宋梧月真是太讨厌了！
她别过脸，道：“你知不知道，七娘从小就想和她翁翁一样，授人诗书、教人明礼。”
“胡说八道！”
宋梧月的火气又蹿上来，“你懂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她小时候，你见过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吗？就她这样的性子，连房门都不敢踏出去半步，还想教人读书？简直可笑！”
阿烛的声音也大起来，“就是因为你们打压她！否定她！你们从来不去想她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不愿意去发现她的长处！”
宋梧月怒目圆睁，“她有什么长处？！抄书吗！”
阿烛忽然哭了。
阿烛从小就是一个共情力很强的人，她习惯性地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所以大家都说她乖巧、贴心、懂事。
可这不代表她就会委曲求全，不是的。
阿烛愿意替人考虑，是因为她从小生活在一个温暖的环境，她拥有家人给予的足够的爱，所以她会用同样的方式，去给人安全感。
这和牺牲自己去讨好他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阿烛真正伤心的时候，是没有哭声的，眼泪就这样静静地淌下，如果不是宋梧月亲眼看见，她或许只能从气息不稳中察觉一丝端倪。
阿烛道：“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反思自己？还是说，你反思过了，你明明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是伤人的、不对的，可你只是短暂的愧疚了一下，始终不知悔改。”
宋梧月会不知道自己的话很伤人吗？
她知道的。
只是她习惯性地用“为你好”三个字蒙骗自己。
她骗不了宋枝枝，只能骗骗自己。
阿烛想，太可悲了，宋枝枝没有被她们折磨疯，一定是宋夫人给予的爱在苦苦支撑。
眼泪顺着面颊而落，阿烛仿佛尝到了灵魂深处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