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哦?说给妾身听听?”
对上温九娘戏谑的目光,阿烛脸上热意越发明显,向来能言善辩,将人噎个半死的巧嘴不知所踪。
她摆着手,整个人着急的像是要冒烟。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能这么说,就、就是……”
“妾身听明白了。”温九娘支着下巴,笑盈盈道,“你不喜欢奚二郎。那这样再好不过了,他不受家族重视,你嫁过去也要跟着一起受冷待。所以啊,还是跟妾身一起回温氏……”
“不、不要。”阿烛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着急上火,“我不去,不去不去。你不要扯奚二郎君。”
看着顶了一张红脸,又害羞又着急地想要解释,却笨嘴拙舌的阿烛,温九娘心下明了。
心中蔓开酸涩,忽然有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感觉。
她看着阿烛,像是透过她看见当年得知妻子有了身孕的姜惟。
他眼神明亮,藏着欢喜与羞涩,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忍不住地笑,冲他们举杯道:“等郡主生下孩子,再请你们来喝满月酒。”
“阿烛。“温九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这一回,她没有再开玩笑,只淡淡道,“门第悬殊,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就如同姜惟和安成郡主一样。
哪怕姜惟再优秀,在安成郡主的心里,他也是泥地里挣扎爬出来的贱民,连薛桓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
同样,就算宋夫人、温九娘觉得阿烛很好,比起士族贵女也不逊色半分,可也无法改变门第世俗的看法。
一个士族郎君,一个庶民孤女。
阿烛这样的身份,在古板又守旧的奚氏族老看来,或许连给奚澜做妾室都不够资格。
温九娘慢慢起身,她比阿烛要高一些,柔荑轻轻放在她肩上,摁着她坐下。
“我……”
“妾身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士族就是士族,高门贵女身边的仆婢,也要比普通人家的娘子高贵三分。你和不度阿兄样样出色,可唯有出身,差的不是一丁半点。”
阿烛无可否认。她只是在想,前朝的元帝以女子身登上帝位,是何等不容易。
她坚信,阿姐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能达成目的。
不管再难,她都会一直陪在阿姐身边。
史书不会记得她的存在,因为她的到来,本身就是一场意外。可阿姐会记得,千百年后,她们会以同样的方式来重逢。
这种阶级观念,迟早有一日会被打破、颠覆、改变。
温九娘以为她听进去了,放缓语气,道:“我明白你亲近裴三娘她们的心,她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在你心里,她们如亲人一般可以信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以这样的身份留在宋家,留在盛京,等人们渐渐忘记安成郡主所为,就会对你群起而攻之。”
“你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士族,绝不会与庶民与之为伍。”
这是属于士族门阀的高高在上。
他们靠着阶级来划分利益,占据最好的资源,如果士庶不分,那他们的优越又该从何而来?
“为什么要为难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阿烛问,她又不曾高调做事,也不曾为非作歹,到底是多闲的人,才会抓着一个无父无母、受尽苦难的孤女大做文章?
温九娘道:“因为你无名无份住在宋家。因为你有着别人所无法拥有的好运道。多少人想要拜宋公门下,甚至千方百计请人引荐见宋公一面而失败告终?”
“朝堂之中,你可曾听层有哪位朝臣是出身寒门?就是有,也活不过三年五载,早就死了。”
“你为我思量名声,我亦不能坐视不管。”
温九娘收敛了娇气作派,语重心长,“裴明时所谋大业,如入虎穴,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你留在这里,能为裴明时、宋夫人她们做些什么?宋公看重你,培养你,不过是想借你八面玲珑,替裴明时结交人脉。可你这样身份,如何走得长久?”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阿烛真的动摇了。
可她想到裴明时的眉眼,艳色无边,又锐利十足。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剑,蛰伏许久,做足准备。
阿烛轻声道:“我不妥协。”
温九娘一愣,“什么?”
阿烛跪坐软席,挺直身子,道:“我不在意名声,我也可以不留在宋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奚二郎君,但我不是非他不可。”
名声与情爱,对阿烛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比起心上人,她更希望可以和奚澜成为亲人。
在阿烛的心里,只有亲人的感情才是最牢靠、最坚不可摧。
阿烛直视温九娘,和裴明时如出一辙的丹凤眼没了笑意,就显得格外疏离冷静,认真道:“我要跟着公主,哪怕是做一个影子。”
“你疯了!”温九娘骇然道,绝美面容隐隐浮现怒色,“你不想帮她了?”
“想。可我绝不妥协,绝不低头。”阿烛道,“我没有做错事情,我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我不需要名声点缀,我也可以终身不嫁。”
“疯了!真是疯了!”温九娘道,“你终身不嫁,你让不度阿兄如何安息?你让别人会怎么说不度阿兄?你怎么能不管他的身后名?!”
阿烛挪开她紧紧抓着自己肩膀的手,静静地看着她。
温九娘又开始流泪,她道:“你不能这样。”
阿烛看了眼外头的时辰,该回去用午食了。颜娘子这两日就要回来,阿烛的训练也得跟上,不能再松懈下去了。
温九娘道:“你不许走。我们还没有说完,你这样对我,我让不度阿兄晚上去找你,你走、你走我就哭给你看!”
说着泪如断珠,滚滚不绝。
“妾身碰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妾身不活了,不度阿兄说不听,他的女儿也跟驴一样倔,妾身被你们气死算了。”
温九娘的眼泪晶莹剔透,就如珍珠一般。
阿烛心里不无可惜地想,要真是珍珠就好了,还可以换财帛粮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阿烛就忍不住摸了摸额头上不存在的汗。
她现在好像完全掉钱眼里去了。
啊,她真的好会过日子!
温九娘哭了半天,阿烛才去安慰她,这是她一贯的伎俩。说不过就哭,打不过也哭,不如意也哭,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一次是不成功的。
阿烛叹了口气,道:“夫人,你有没有想过,我阿耶他根本就不在意身后名。他活着的时候,尚且不为出身而自卑,更没有想着名利而为此往上爬。”
“你所说的这些,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
“你的意思是,是妾身一厢情愿了。是吗?”
阿烛想了想,安慰道:“别哭啦。”
姜惟应该是真的把温九娘当作亲妹妹看待,阿烛也怕他晚上真的找到梦里来。
温九娘哭哭啼啼,又娇气要求:“你跟我走,否则妾身是不会安心的。”
阿烛有点纠结,“要不,你还是不安心吧。”
她在这里只有阿姐一个亲人了。就算她已经不是孩子,她也不想离开阿姐。
所以,只能委屈一下温九娘了。
温九娘瞠目结舌,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
“你、你好狠的心。”
又要哭,阿烛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对这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还是狠不下心来,只能道:“夫人,你应该也不想让人误会,你对我阿耶抱着其他心思,所以才对我这样好吧?那样,我阿耶在地府才是寝食难安。”
“你胡说八道!”温九娘拍开她的手,气得能喷火。
阿烛道:“人言可畏啊夫人。”
“你不是说,你不在意名声吗?!”
“可我在意你呀。”阿烛真心实意道,“你们士族出身的人,往往都代表着家族颜面,你总不能为了我,让汲郡温氏,和薛三郎君都沦为笑柄,被人暗中嘲笑吧?”
这样一想,阿烛又觉得自己的出身还挺不错的。
没有父母管着她,也没有家族压着她。
宋家应该是坚定不移选择裴明时,所以不管是宋豫的所作所为,还是从他默许并支持宋枝枝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都能看出,他不在意宋家的名声。
成王败寇,胜者才有资格书写一切。
到那个时候,谁还在意名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难道有了一个好名声,就能多上十年阳寿不成?
裴氏豪强出身,以武力镇压士族,别管士族多看不起裴氏,可现在还不是照样要和他们维持表面关系?一纸圣令下来,天下百姓看着,谁敢不遵?
就算是虎视眈眈企图推翻,可明面上都还要再寻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忘记是谁说的了。
脸皮厚吃饱饭,不要脸活长久。
虽然很无赖,但阿烛深以为然。
名声可以锦上添花,可绝不能成为束缚她的绳索。
“夫人,回去吧。等我以后找你玩儿呀。”阿烛耐心地给温九娘擦了眼泪,对上她红通通的眼睛,一个没憋住,哈哈大笑,“好像一只兔子啊哈哈哈哈哈。”
温九娘:“你给我滚啊!”
她发誓她从今日开始讨厌阿烛!
阿烛弯了弯眸,双手放平,朝温九娘行了一个晚辈礼。
“夫人厚爱,阿烛心领。此去山高路远,请夫人万望珍重。来日有缘再见。”
“来什么日?妾身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温九娘赌气道,想掐阿烛的脸,对着她盈满温软笑意的眼眸又下不去手。
就在阿烛要离开的时候,她抓住她的手,鼻尖一酸,哽咽道:“阿烛,你真的、真的不愿意跟我走。”
阿烛被她抱在怀里,此刻感受到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情绪。
她有些难过,道:“如果夫人早点带阿烛走就好了。”
那样的话,秦烛一定不会死的。
秦烛需要救赎。
一直都需要。
她等了十四年,却只等来了心机叵测的安成郡主。
这一回,温九娘真真切切痛哭出声。
她后悔了。
追悔莫及。
安成郡主不喜欢秦烛,姜家人厌恶秦烛,温九娘恨屋及乌……这个世上,没有人爱她。
迟到的悔意,没有半点用处。
温九娘哽咽着,将一块玉佩塞到阿烛的手中,“当年,不度阿兄救我一命,后来,我却对他唯一的骨肉坐视不管……我做了许多错事,悔之晚矣。但求一个弥补的机会,日后不至于叫我无颜见不度阿兄。”
“盛京与并州相隔千里,你若需要妾身,便派人送信。此乃我贴身佩戴的玉,你好好拿着,即便给不了你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妾身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看轻了你。”
阿烛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你往后不会再来盛京了,是吗?”
两人都心知肚明,温九娘因姜惟的死,对上头的那位深恶痛绝,盛京是富贵窝、伤心地,她不会再来了。
温九娘强颜欢笑,道:“你喜欢奚二郎,等我为你想法子。”
阿烛下意识堵住她的嘴。
温九娘:“呜呜呜???”
阿烛再次红脸,“你不要胡说。”
温九娘:让她不要胡说,自己倒是别脸红啊!
阿烛理直气壮道:“我现在还小,阿姐说了,不用想这些。”
而且,她还不知道什么才是喜欢。
她觉得奚二郎君可爱,是喜欢吗?
那她对奚二郎君,到底是亲人的感情,还是男女之情?
在阿烛的观念里,即便夫妻也会感情不合,生怨和离,但亲人不会。
阿烛其实很想把奚澜变成家人,这样他们就算再生气,也不会闹的不可开交,老死不相往来。
因为最亲的永远是家人!
不过……
奚澜好像真的喜欢她诶。所有人都这么说。
阿烛莫名其妙又开始脸红。
温九娘:“……”
受不了。
真的受不了。
不过她现在也没有心思再和阿烛扯这些男女情爱。在她看来,阿烛确实还小,等到及笄之后,再来谈论这些也不迟。
“及笄礼记得喊我。”温九娘道,今日流了好多眼泪,已然精疲力尽,虚弱的不行。
她要回去让阿兄好好敷一敷眼睛。
阿烛真是太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