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伤人?”
宋梧月胸膛微微起伏,像是被阿烛戳到了痛点,怒目而视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我是她的亲姊,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会害她吗?如果你真的为她好,就不该怂恿她去做那些事情!士族贵女与那些庶民同住一处,我们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没有住在一起,是分院而住。”阿烛道。
这句“顶嘴”换来的是宋梧月更加愤怒的神情。
“谁跟你说这个了!你不要打岔!”
阿烛于是一声不吭,再次别过脸,不想和人交流的姿势。
宋梧月简直要怒火冲天,“你少学宋枝枝那半死不活的作派!”
阿烛的怀里被扔来一块帕子。
她本来还想硬气地扔回去,后面发现自己的帕子给了温九娘,就又默默捡起来,擦干脸上的泪痕。
宋梧月冷冷道:“阿烛,你如果真的为宋枝枝好,就不该让她行此事。等她回来,你将她那些离经叛道的念头统统打消,至于那些被救回来的人,宋家不缺她们这口饭,在庄子上继续养着就当是行善积德了。只要你们日后乖乖的,我可以当作这件事从未发生。”
阿烛看过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七娘又为什么要听你的?宋姨母和宋老先生一开始就知道七娘的所作所为,因为征求过长辈意见,我们才放手去做的。”
“五娘,医者救死扶伤,人人称赞。而七娘所做一切,又有哪点是拿不出手、比不上前者的?她教她们识字、明理、辨是非,给她们一线生机,改变她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叫她们知晓自己并非人人轻贱、命如草芥。”
“叫她们知道,即便是女子,也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何错之有?”
面对阿烛的直视,宋梧月仿佛失声一般,像见到什么异类,震惊又荒唐。
“你、你们是想造反不成?!”她抖着嗓子,即便被吓个半死,还不忘压低声音,生怕被人听见,“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过没过脑子?你怕不是得了疯病!”
宋梧月这十多年来的教养,几乎毁于一旦。
她恨不得掐死阿烛。
她们生来就是高门贵女,偶尔也会怜悯庶民,却永远无法共情他们所受的苦难。
阿烛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她是希望那些庶民团结起来,一同对抗士族吗?!
炎炎酷暑,宋梧月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张了张嘴,眼神是难以形容的复杂,有震惊、茫然、更多的还是恼怒。
她想到宋枝枝。就是因为认识阿烛,所以才学会顶嘴,学会夜不归宿,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都敢做!
“你平日里,都和宋枝枝说这些是吗?”
人性自私,宋梧月士族出身,当然会选择维护士族的利益。
阿烛并不意外。与其指责宋梧月的凉薄自私,不如说在这个时代,共情庶民的士族子弟才是异类。
如奚照,如宋枝枝。
阿烛脸上毫无笑意,冷静地看着宋梧月,那双和裴明时如出一辙的丹凤眼浮现出令人无法直视的犀利。
“五娘,不论你听不听得进去,我都要说。七娘不是你的所有物,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断,你说我我蛊惑她,难道我叫她杀人,她也会去做吗?”
“你说你们一母同胞、骨肉至亲,从小一起长大。你说你我根本不了解七娘,那你呢?你为什么连她想要的是什么,你都不知道?还是说从始至终就没有把她的意愿当回事?你不尊重她,所以她对你失望透顶。”
“同样的话,就在不久前,也是这个位置,我早就明明白白和你说过。你是她的阿姊,等到几十年后,父母双亲不在,你们几个就是彼此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比自己日后的孩子还要亲厚。”
阿烛真心实意地发问:“家人的存在,不就是最强大的后盾吗?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可只要回了家里,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句关心,也能抚平一切伤口。家人的爱,让我们变得无坚不摧,充满可以面对一切风雨的底气。可你在做什么啊?”
你自以为是对她好,却是伤害她最深的人。
她人生中的诸多痛苦,都是因你而来。
你真的爱她吗?
五娘。
宋梧月紧紧掐着双手,手背不知何时被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她像是没有发现,咬牙切齿、低声道:“你住口!”
“荒谬、简直荒谬!”
宋梧月尝到了血味儿,这让她勉强维持着清醒和理智,很快找到反驳阿烛的话。
“宋枝枝迟早是要嫁人的,如果被人知道,压根就没有哪个夫家会愿意要这样一个与庶民同流合污的新妇!就算、就算她是真的喜欢,可喜欢难道能比她的后半辈子还要重要?!我就是因为爱她,我才要处处为她着想!”
宋梧月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你从今日起,就搬出宋枝枝的院子,过来和我住!”
她以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们,绝不给她们一点儿独处机会!
阿烛:“……”
现在回头找温九娘还来得及吗?
宋梧月将外头的侍婢喊进来,冷着脸吩咐道:“去帮秦娘子收拾东西,从今日起搬到我那去。”
阿烛霍然起身,抓住她的手,道:“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宋梧月不容许她们反抗忤逆,甚至威胁阿烛,“三娘再过几月就要出嫁,阿娘忙的很,你若是心疼她,就不要去多生事端。”
“你就是这样逼七娘的吗?”
宋梧月还是那句话,“我是为她好!”
阿烛推开她,“那我搬出去住!我不要和你一起,我是乡下长大、没人教养、不守规矩、胡作非为的人,不敢玷污五娘子的住处。”
阿烛的宋梧月说的话一次不差地还给她。
宋梧月面色一白,手上的力道不由松懈几分,就连语气也低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从来没有觉得阿烛不好。
在她心里,阿烛永远都是那个温软乖巧的小娘子,从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讨厌她。
宋梧月不低头还好,一低头,阿烛就控制不住红了眼眶,鼻尖一酸,心头的委屈如溃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你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直说就是了,我又不是非要赖在你家不走的。”
越说越难过,阿烛没忍住把心里话也说了出来,“我早就准备走了,反正我已经分到了家产,一会儿就出去看宅子。”
要不是惦记着自己已经是个大人的事实,阿烛差点又没绷住眼泪。
宋梧月讨厌她,她以后也讨厌她。
阿烛再次推开她,这一回毫不费力,宋梧月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她用相同的语气威胁道:“宋姨母很忙,你要是心疼她,就不要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若是问起来,就都推到我头上。”
“阿烛!”
宋梧月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一开始只是想质问阿烛。她不是故意要说那些伤人的话,她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阿烛搬出去住!
青露在阿烛小跑着出去时,就迅速跟了上去。
青霜愣在原地,显然也没反应过来,整张脸就跟死人一样惨白惨白,仿佛下一刻就能昏死过去。
她和宋梧月一样,只是希望阿烛她们不要老是往庄子上跑,行善积德是好事,可没必要与那些人扯上关系……
青霜无法想象,七娘回来,发现阿烛被赶出去的情形。
七娘会疯的。
她一定会疯的!
至于其他宋梧月带来的仆婢,一半听从吩咐去搬东西,一半和青霜一样愣住,直到宋梧月喘着气追出来,她们才惊醒一般。
“奴等这就请秦娘子回来!”
宋梧月急急道:“不许声张!”
不能让阿娘和三娘知道!
“奴明白。”
宋梧月扶着门框,心下茫然无措。
怎么会这样?
她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女婢们没能追上阿烛,或者说,她们走错了路,以为阿烛从大门离开,没想到她直接跑去了宋老太爷的院落。
青露以为她要和宋老太爷告状,心中难得生出一丝忧虑。
不过她不是多话的性子,只默默跟在阿烛身边,确保她无恙就好。
别看阿烛跑得快,可她脑子清醒的很。说搬出去也不过是吓一吓宋梧月。
阿烛知道,但凡她今日从宋家出去,下午找好院子,傍晚时分温九娘就能二话不说将她带走。
况且,就算真的要离开,阿烛也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让长辈平白担心。来宋豫这边,也是寻个清净。反正宋豫还病着,就算想问她事情恐怕都没力气。
脑子转得飞快,就没顾得上看路,穿过拱门,转角处迎面就和人撞了个满怀。
阿烛仿佛都听见咔嚓一声,眼泪比痛呼先一步赶到,走得太急,撞的她晕头转向,捂着鼻子,一屁·股摔在地上。
“阿烛?!”
奚澜倒吸一口气冷气,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将人扶起来。
青露慢了一步。
阿烛眼冒金星,一边控制不住流眼泪,一边捂着鼻子道:“断了、断了……我的鼻梁骨……”
“给我看看、别碰,我看看。”
奚澜小心地拿开她的手,指腹轻轻触碰泛红的地方,阿烛疼的直冒眼泪,奚澜又是心疼又是松了口气。
“没事了,没事了。鼻子好好的,没有断。”
阿烛被撞晕了,感觉哪里不对劲,奚澜的胸口是不是放了什么什么?怎么可以这么硬!
奚澜看了青露一眼,后者见阿烛没抗拒,就默不作声站得远远的。
奚澜扶着阿烛,寻了一处凉亭坐下。
奚澜用指腹给她细心地揉着鼻梁骨,又摸了摸她额头,问了一句:“没撞坏吧?”
阿烛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撞坏了就让你赔。”
奚澜才回来,拿了点东西就要出门,也是走的急急忙忙,否则换了平时,早就听见脚步声了。
“我的错、我的错。”左右四下无人,他低头认错的很快。
等阿烛缓过来,奚澜就适时收回手,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被泪水打湿的睫羽,眼中流露心疼。
“怎么了?”奚澜问,“今日不是去了郡主府吗?如意县主欺负你了?”
这话说的简直是脸不红心不跳。
如意县主听了都要发疯暴躁。
谁能欺负得了阿烛?
但奚澜不这么认为。
阿烛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看她眼角泛红,想必今日已经不止哭了一次。
阿烛摸了摸鼻子,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道:“没有,她怎么可能欺负我……奚二郎君,你身上是不是穿了护甲?我的脑袋都撞糊了!”
闭口不提。
她不想说。
奚澜微微皱眉,脑子里掠过几个人名,也就识趣地没有多问。
他道:“不是护甲……”
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奚澜道:“我要出门一趟,回来也是为了拿一些重要的东西,等我办好事情,再与你说。”
“和薛桓有关?”
“是。”奚澜与她对视一眼,齐齐一笑。
他和阿烛,天生一对。
阿烛震惊地看着他,“你想到办法了?”
奚澜没有把话说死,“只是试试,不敢保证。不过,就算不成,也能叫他吃到苦头。”
他对阿烛晕乎乎的状态表示不满,“奚二郎君?难不成我把你撞失忆了?”
阿烛:“……没有,少池哥哥。”
奚澜这才眉眼舒展,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思来想去许久,梦中的事情,他都已经提前避过。他和阿烛、大兄是绝不会再落到那种反目成仇的地步。
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开始。
等他解决了薛桓这个祸害,一切结束,他就可以和阿烛袒露心意。
一定要选一个好的时机。
奚澜深吸一口气,耳根子慢慢变红,低声道:“阿烛,你等我回来,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同你说。”
阿烛以为是薛桓的事情,于是也郑重其事地点头。
薛桓又干了什么?
阿烛很好奇。
小童刚把药渣子倒干净,转头就看见他们俩鬼鬼祟祟、交头接耳!
是不是背着他在偷吃好吃的?